水是故鄉甜

此次經歐洲來美,一路上喝得最多的是礦泉水。因為其他各種五顏六色的飲料,價錢既貴又不解渴,只有礦泉水,喝起來清清淡淡中略帶苦澀,倒似乎別有滋味。歐洲人都喜歡喝礦泉水,據說對健康有益。尤其是義大利的礦泉水是出名的。看他們一個個紅光滿面,體魄壯健,是否礦泉水之功呢?

旅館臥房小冰箱裡,也擺有礦泉水,以便旅客隨時取飲,價錢就不便宜了。我靈機一動,從行囊中取出鋼精杯、錫蘭紅茶,和一把電匙,插上電,將礦泉水傾入杯中煮開,沖一杯錫蘭紅茶來喝,香香熱熱的,可說是旅途中最悠閒舒適的享受了。

外子說礦泉水其實就是山泉,如果泡的是凍頂烏龍,那就更有味道了。我一向不懂得品茶,在旅途疲勞中,能有一杯自己現泡的熱紅茶,已覺如仙品般的清香雋永了。

他啜著茶,就想起故鄉四川的山泉來。那種山泉,隨處都有,行路之人渴了就俯身雙手從溪澗中捧起來喝個足,哪裡像現在文明時代,一瓶瓶裝起來賣錢呢。俗話說得好:「人窮志不窮,家窮水不窮,」這話我最聽得進。因為我故鄉家中的水就有三種,河水、井水、山水。山水是長工每天清早去溪邊一桶桶挑來,傾在大水池中備飲食之用,洗滌多用河水。母親為了長工挑水辛苦,叫聰明靈巧的小幫工,用一根根長竹竿,連接起來,從最靠近屋子的山邊,引來極細小的一縷清泉,從廚房窗外把竹竿伸入,滴在一隻小缸中。這才是涓涓滴滴的源頭活水,一天接不了多少。母親只舀來做供佛的淨水,然後泡茶給父親喝。「喝這樣清的山水,又是供過佛的,保佑你長生不老。」母親總是這麼說的。那時泡的茶葉,除了家鄉的明前茶、雨前茶之外,還有從杭州帶回的龍井。父親品著茶,常常說:「龍井茶,一定要虎跑水來泡才香、才道地。」母親不以為然地說:「是哪裡生長的人,就該喝哪裡的水。要知道,水是故鄉的甜喲。」母親還說:「孩子們多喝點家鄉的水,底子厚了,以後出門在外,才會承受得住異鄉的水土。」

事實上,母親也是非常愛喝虎跑水泡的龍井茶的。不過她居住杭州的時日不多,平時又很少外出,我們出去遊玩,她常捧個大玻璃瓶給我說:「舀點虎跑水回來。」我馬上接一句:「供佛後喝了長命百歲。」母親高興地笑了。

現在想起來,虎跑水才是真正的礦泉水。那時曾做過試驗,裝一碗滿滿的水,把銅元一個個慢慢丟進去,丟到十個銅元,碗口水面漲得圓鼓鼓的,水都不會濫出來。因為它含的礦物質多,比重很大,所以喝虎跑水一定是有益健康的。

父親旅居杭州日久,非常喜歡喝虎跑水烹龍井茶,但喝著喝著,卻又念念不忘故鄉的明前、雨前茶和清冽的山泉。他也思念鄰縣雁蕩山的茶、龍湫的水,真是「人情同於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父親晚年避亂返故鄉,又得飲自己屋子後山直接引來的源頭活水,原該是心滿意足的,但他居魏闕而思江河,倒又懷念起杭州的龍井茶與虎跑水來。實在是因為當時第二故鄉的杭州,正陷於日寇之故吧。

我們這回在歐洲,一路飲著異鄉異土的礦泉水,行旅匆匆,連心情都變得麻木了。到了德國的布萊梅,特地去探望數十年未晤面的親戚,他興奮地取出最上品的龍井茶款待我們。問他是台灣產品嗎?他說是真正從杭州帶出來的茶葉,是一位親人離開大陸時帶給他以慰他多年鄉愁的。我本來不辨茶味,但那一盞龍井的清香,卻是永遠難忘。我們說起歐洲人喜歡喝礦泉水,他笑笑說,台灣阿里山、日月潭、蘇澳的冷泉,不就是最好的天然礦泉水嗎?

他這話,倒使我想起,早期台灣有一種小小玻璃瓶裝的「彈子汽水」。瓶口有一粒彈珠,用力一壓,彈珠落下去,汽水就噴出來,味道淡淡的,不像後來的汽水那麼甜得不解渴。我因為愛「彈子汽水」這個名稱,以及開瓶時把彈珠一壓的那點兒情趣,所以很喜歡買來喝,他常笑我犯幼稚病。後來時代進步了,黑松汽水和各種飲料充斥市面,哪還找得到「彈子汽水」的影兒呢?但我腦海中總時常盤旋著彈子汽水瓶那副短短脖子的笨拙樣子,尤其是早年在蘇澳遊玩時喝的那一瓶。

台灣這許多年來,製茶技術愈來愈精進,無論是清茶、香片、龍井等,都是名聞遐邇。尤其是南投溪頭的凍頂烏龍,更是無與倫比。旅居海外多年的僑胞,總不忘源源自台灣帶出來各種名茶,自飲之外,更以分饗友好。儘管用以沏茶的水不是從故鄉來的,但只要是故鄉的茶葉,喝起來也會有一股淡淡的甜味吧。

有一次我們在友人家,她細心地問我們要喝哪一種茶,香片、龍井、烏龍都有,他是什麼茶都喜歡。我想了半天,卻問她:「你有沒有礦泉水?」她大笑說:「你怎麼這麼特別?大家都喝熱茶,你要喝什麼礦泉水。」我只好說因為胃酸過多,不相宜喝茶。其實我是想起了在歐洲時喝的礦泉水,多少還有點故鄉山泉的味道,不知美國的礦泉水是不是差不多的。而且我也想試試自己,能不能像母親當年說的,喝過本鄉本土的水,有了深厚的底子,就能承受異國的水土了。

美國人愛喝各種果汁,大概是減肥或特別注意健康的人才喝礦泉水吧。但不知超級市場那樣大瓶大瓶的礦泉水,究竟是人工的還是天然的。如果是天然的,卻又取自何處深山溪澗呢?實在令人懷疑。

說實在的,即使是真正天然礦泉水,飲啜起來,在感覺上、在心情上比起大陸故鄉的水,和安居了三十多年第二故鄉台灣的水,能一樣的清冽甘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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