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老屋的前後大院落裡,最多的是桂花樹。一到八九月桂花盛開的季節,那豈只是香聞十里,簡直是全個村莊都香噴噴的呢。古人說:「金風送爽,玉露生香。」小時候老師問我怎麼解釋,我就信口地說,「桂花是黃色的,秋天裡,桂花把風都染成黃色了,所以叫做金風。滴在桂花上的露珠,當然是香的,所以叫玉露生香。」老師點頭認為我胡謅得頗有道理哩。
母親卻能把這種桂花香保存起來,慢慢兒地享受,那就是她做的桂花鹵、桂花茶。
桂花有銀桂、金桂二種。銀桂又名木樨,是一年到頭月月開的,所以也稱月月桂。花是淡黃色的,開得稀稀落落的幾撮,深藏綠葉之中,散發著淡淡的清香,似有若無。老屋正廳庭院中與書房窗外各有一株。父親於誦經吟詩之後,總喜歡命我端把藤椅坐在走廊上,聞聞木樨的清香,說是有清心醒脾之功。所以銀桂的香味在我心中留下特別深刻的印象。在台北時,附近巷子裡有一家院牆裡有一株,輕風送來香味時,就會逗起我思念故鄉與親人。
與銀桂完全不同的是金桂,開的季節卻是中秋前後。金黃色的花,成串成球,非常茂密,與深綠色的葉子相映照,顯得很壯觀。但是開得快,謝得也快。一大陣秋雨,就紛紛零落了。母親不像父親那樣,她可沒空閒端把椅子坐下來聞桂花香,她關心的是金桂何時盛開,瀟瀟秋雨,何時將至。母親稱之為秋霖,總要搶在秋霖之前搖下來才新鮮。因為一被雨水淋過,花香就消失了。不像銀桂,雨打也不容易零落,次日太陽一照,香氣又恢復了。所以父親說木樨是堅忍的君子,耐得起風雨;金桂是趕熱鬧的小人,早盛早衰。母親卻不願委屈金桂,她說銀桂是給你聞的,金桂是給你吃的,不是一樣的好嗎?什麼君子小人的?!
搖桂花對母親和我來說,是件大事,其忙碌盛況就跟穀子收成一般。搖桂花那一天,必須天空晴朗,保證不會下雨。一大早,母親就在最茂盛的桂花樹上,折下二枝供在佛堂裡與祖先神位前,那一分虔敬,就彷彿桂花在那一天就要成仙得道似的。
太陽出來曬一陣以後,長工就幫著把蔑簟鋪在桂花樹下,團團圍住,然後使力搖著樹幹,花兒就像落雨似地落在簟子上。我人矮小,力氣又不夠,又不許踩到草子裡,只有站在邊上看。一陣風吹來,桂花就紛紛落在我頭上、肩上,我就好開心。世上有這樣可愛噴香的雨嗎?父親還做了首詩說「花雨繽紛人夢甜」。真的是到今天回味起來,都是甜的呢。
搖下來好多簟的桂花,先裝在簍裡。然後由母親和我,還有我的小朋友們,一同把細葉子、細枝、花梗等揀去,揀淨後看去一片金黃,然後在太陽下曬去水分。待半乾時就用瓦缽裝起來,一層糖(或蜂蜜)、一層桂花,用木瓢壓緊裝滿封好,放在陰涼處;一個月後,就是可取食的桂花鹵了。過年做糕餅是絕對少不了它的,平常煮湯圓、糯米粥等,挑一點加入也清香提神。桂花鹵是越陳越香的。
母親又把最嫩的明前或雨前茶焙熱,把去了水氣半乾的桂花和入,裝在罐中封緊,茶葉的熱氣就把桂花烤乾,香味完全吸收在茶葉中。這是母親加工的做法,一般人家從我們家討了桂花,就只將它拌入乾的茶葉中,桂花香就不能被吸收,有的甚至爛了。可見什麼東西都得花心思,有竅門的。剩下的,母親就用作枕頭心子,那真合了詩人說的「香枕」了。
母親日常生活,十二分簡樸,惟有泡起桂花茶葉來,是一點不節省的。她每天在最忙碌之時,都要先用滾水沏一杯濃濃的桂花茶,放在灶頭,邊做事邊聞香味,到她喝茶時,水已微涼了。她一天要泡兩次桂花茶,喝四杯。她說桂花茶補心肺,菊花茶清肝明目,各有好處。她還邊喝邊唱:「桂花經,補我心,我心清時萬事興。萬事興,虔心拜佛一卷經。」喝過的茶葉,她都倒在桂花樹下,說是讓茶花葉都歸根。母親真是通曉大自然道理的「科學家」呢。
杭州有個名勝區叫滿覺壠,盛產桂花。八九月間,桂花盛開時,也正是栗子成熟季節。栗樹就在桂樹林中,所以栗子也有桂花香味。我們秋季旅行時,在桂花林中的攤位上坐下來,只要幾枚銅板,就可買一碗熱燙燙的西湖白蓮藕粉煮的桂花栗子羹。那嫩栗到嘴便化,真是到今天都感到齒頰留芳。林中桂花滿地,踩上去像踩在絲絨地毯上。母親說西方極樂世界有「玻璃琉璃,金沙鋪地」。我想那金沙哪有桂花的軟、桂花的香呢?
故鄉的桂花,母親的桂花鹵、桂花茶,如今都只能於夢寐中尋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