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愛吃葡萄乾麵包。每天早上吃一片,再喝一杯鮮牛奶,真覺其味無窮。
品嚐葡萄乾麵包的滋味,不只在它的香甜,也不只在它的鬆軟,而是由於吃的時候,想起當年守著母親,看她瞇起眼睛,全心享受葡萄乾麵包的快樂神情。
六十年前,哪有現在這樣「渾身」滿佈葡萄乾的麵包呢?那時一個小圓麵包上,只有正中央鑲一粒葡萄乾,邊上偶然再黏上一兩粒,那就是不得了的豐富啦!
母親有胃病,很「新式」地要吃「西點麵包」。每回長工有事進城,才順便為她買幾個帶回來。母親把它當寶貝似地收在碗櫥裡,廚房工作做得正忙,胃裡餓得直冒酸水,她就拿出麵包咬一口,又放回去。直到飯菜都燒好,才坐在門檻邊那張長凳上,把一雙站得疼痛的小腳擱在矮竹凳上,捏著葡萄乾麵包,看一眼,咬一口,細嚼慢嚥地品味起來,但總是把那兩三粒葡萄乾留到最後才吃。我在她身邊轉來轉去,實在想看那幾粒葡萄乾,老是問:「媽媽,您為什麼還不吃葡萄乾呀?」她總是說:「急什麼嘛?總要嚼得細細的才補呀!」我說:「才兩三粒葡萄乾,還補不到牙齒根呢!」母親笑瞇了眼說:「誰說的,葡萄乾補血的,補了血,渾身都補了。」
有一回,我實在忍不住流口水,心生一計,忽然一聲大喊:「媽媽,麵包上有一隻蒼蠅。」說時遲,那時快,伸手就把那粒葡萄乾剝下塞到嘴裡了。母親笑罵:「你這個饞嘴丫頭,欺侮我近視眼。只那麼一粒葡萄乾你都搶。我做的棗泥糕多好吃,你不去吃,來搶我的葡萄乾麵包。我是有胃病,不能吃糯米呀!」
我心裡也覺得很抱歉,對自己說:往後再也不這樣淘氣了,一定要把好吃的東西留給媽媽吃。可是從那以後,母親反倒都把葡萄乾剝下來留給我吃。我說:「你自己吃嘛!」她說:「甜的吃多了不舒服。」我有點不信,但還是把她留給我的葡萄乾吃了。
有一回,老師因為我作文做得好,要獎賞我,問我喜歡什麼。我馬上說:「葡萄乾。」老師給我買來像火柴盒那麼小一盒葡萄乾。盒子上畫的一個漂亮番女,捧著一籃綠綠的葡萄。我把盒子打開,撮出一粒放在嘴裡含著,在心裡說:「我一定要省著給媽媽吃。」於是把它塞在母親枕頭底下。晚上臨睡時,母親發現了,瞇起眼睛看了半天,問是什麼,我說:「是補血的葡萄乾呀!」母親高興地打開來,撮了一粒放在嘴裡,慢慢地咀嚼。我靠在她懷裡,仰起頭來看她那一臉的笑瞇瞇,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孝順過呢!
那盒葡萄乾在母親枕頭下放了好多天,她總是捨不得吃。還是我忍不住,摸出來撮一粒塞在母親嘴裡,撮一粒放在自己嘴裡,母女二人,並肩躺在床上,你一粒,我一粒,邊吃邊唱山歌,好多天才把它吃完了。
如今回味起來,覺得一生也沒吃過那麼好吃的葡萄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