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中學時上作文課，老師在黑板上寫出題目：「讀赤壁賦後感」，全班同學一定齊聲喊：「好難啊，我們一點感想都沒有，老師再出一個嘛。」慈悲為懷的老師一定再寫第二個題目：「勸友人勤學書」或是「春假遠足記」。依舊是齊聲喊：「好難啊，我們寫什麼呢？」我倒不跟著喊，默默地磨一陣墨，蘸飽筆，就在作文簿上端端正正地抄下題目，又端端正正地寫下在磨墨時就想好的第一段。——當然是搖頭擺尾的文言文。左右前後的同學都瞪著我問：「你連草稿都不起呀？」我搖搖頭，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真是『國文大將』，一定又是一篇響叮噹的『古文』。」他們羨慕地嘆息著。我暗自得意，心想在家裏讀書時，連「漢劉邦楚項羽論」都作過一大篇的，現在這些題目，只要稍微拼拼湊湊，就成一篇了。看其他同學一個個咬著筆桿苦思的樣子，我已經洋洋灑灑，不到個把鐘頭就交了卷。睥睨一切地走出課堂，好不神氣。其實，我表面上得意，心裡頭卻是空空如也。只覺得寫了一大篇，也沒一句話是打心眼兒裏說出來的，無非是些甩不開的「之乎者也」在打轉。用家鄉音讀起來倒是鏗鏘有聲，內容卻不知所云。只因為是全班唯一的「古文」，老師總視為鳳毛麟角，讚許特多。
直到高一時一位王老師，看見我的「嗚呼哀哉」「豈不悲哉」就給槓去，一篇我自以為是傑作的大文，被他刪得只剩幾句。他說題目只不過是引發你的思路，面對題目時，不要只顧去抓那些現成句湊合，要由題目聯想到許多情景，許多人和事。總之，要寫自己真正的感覺，寫浮在眼前最鮮明的意象。王老師又說：「美國人讚美他們的偉人林肯總統，具有一副複雜的頭腦，一顆單純的心。這句話，可借為學習作文的格言。一個人的心愈單純，對人間世相的感觸就愈銳敏，所留下的印象也愈深刻。就如同朱晦庵先生詩所說的『半畝方塘』中的『天光雲影』一般非常鮮明，然後以複雜的頭腦去尋找最恰當的字眼和句子去表達。自然，多閱讀是不用說的。」王老師的話，數十年牢記心頭。大學時的夏承燾恩師，在詩詞課上也說過近似的話。他說：「我們與其以腦作詩，寧願以心作詩。」他認為在文學上，「真」較「美」尤為重要，有了不能已於言的真情真意，則尤「善」矣。
自從有志學習寫作以來，無不兢兢以此自勉。二十餘年中，所出的幾本集子，自知在文筆方面，缺少瑰麗的修辭。但可以告慰於二位恩師，而且可以自慰的，是其中每一篇章都是從心中流出，而不是由腦子勉強運用文字技巧編織而成的。我個人平素所喜愛閱讀的，也都偏向於樸素的抒情文章，對於雕繪滿眼的惟美文學，雖心儀而以囿於天分，未敢效顰。我一直相信白居易說的話：「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感人心者，莫善於情。」年事日長之後，愈發希望溫厚的文學作品，能使人間呈現一片祥和氣象。我雖自慚沒有善感的靈心，卻總在虔誠地培養。培養靈心，也就是培養善心。
先父母都是虔誠的佛教徒。先父誨諭我說：「佛家云：『佛法在世間，常存世間覺。』你長大後無論處世對人，都要時時存有一分『菩薩心』。佛會保佑你凡事逢凶化吉的。」長輩對兒女的愛，至今念及，令人感極淚下。夏老師也說：「惟大慈大悲之心，乃能產生廣大靈感，也就是對天地間萬事萬物發生濃厚的興趣。」慈悲心隨著年齡而增加，我相信每一個人都一樣。文筆自綺麗趨於平易，也相信每個人都一樣。慚愧的是我自始就未曾綺麗過，這也是個人才智所限，無可強求。
近年來，於閱讀時，於日常生活的體認中，確實時常會有所謂靈感者，一閃而過。比如在公車上，辦公室裏，熙來攘往的人行道上，瑣碎的家務中，常會有好多領悟、感受，值得寫下來。有時正在邊聽收音機邊洗滌蔬菜時，忽然勾起一段回憶，或領悟到一點什麼「人生哲理」，我就放下洗了一半的蔬菜，甩著一雙濕淋淋的手，拿筆把那點「靈感」記在本子裏。許許多多的片段，有的終得完成一篇，有的卻日久消逝了。但無論如何，我是孜孜然以此為樂的。據生理學家說，聰明人的腦子縐紋多，故能反應靈敏，思維周密。我不是聰明人，最不會作周密思考，但我在想，一個人的心，會不會因感受日多而增加縐紋呢？若能如此的話，我但願有一顆多縐的心。
今天，我虔誠地將我的第五本散文集「三更有夢書當枕」呈獻於讀者之前，一以敬誌對雙親和二位恩師的懷思，一以策勵自己。今後有生之年，更當勤讀勤寫，尤其能進而以美的方式，表達我的見聞思感。更願此心能永久保持「天光雲影」的境界，使「源頭活水」涓涓而流，則我將會以更多的篇章，報答讀者的厚愛。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