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薄今人愛古人  ——我讀新詩

我對新詩的理解力非常薄弱,可說毫無「慧根」,但也偶然撿到幾首自以為能夠領會的新詩,便不勝沾沾自喜。我非常佩服新詩人的想像力和創造精神,他們完全擺脫了傳統的格律拘束,以絕對自由的語象,表現最真、最深、最婉曲也最踏實的思維和感情。有好多新詩,無明喻、暗喻、象徵,其所表達的意象、情趣,都予人以明珠翠羽般玲瓏剔透的精美之感。我個人覺得,讀新詩不必執著於詩人真意之所寄,不妨於一片朦朧中掇取你自己所喜愛的一、二句或一、二節,細細咀嚼,如能別有會心,也就樂在其中。打一個比喻,我欣賞新詩就像面對黑絲絨上撒開的一把寶石。絢燦滿目,似凌亂也似有其自然的韻律。絕不是死死板板鑲現成的一枚鑽戒或一隻翡翠別針。你盡可以揀取自己喜愛的一粒寶玉,放在手心摩挲把玩,或試著給它們調換個位子重新排列,然後再還它本來面貌。我這個外行人就是這樣欣賞新詩的。雖然我從來沒能像背舊詩詞似的把一首新詩背得琅琅上口,但卻有許多特別鮮明的意象,特別清新活潑的想像,令我念念不忘。

近來正在讀蓉子的新詩集「橫笛和豎琴的晌午」。正和讀其他新詩人的詩一樣,有些篇章,我讀了幾遍仍無由領略,卻有些篇章中的一二節、一二句或一二字捉住了我的興趣。例如她寫在韓國吐含山看日出:「就如此攀登,踏一山夜色,沐靜謐中的寒冷,仰猶未解凍的月,與天明前的曉星去尋日。」「一山夜色」之句可以入詞,足見新詩並不避免舊詞彙,例如「惆悵」、「愴涼」、「姍姍來遲」等,她都用了。而「一朵青蓮」中的「從淡淡的寒波擎起」一句更見舊詞痕跡,卻無損於全詩精神的新。正如秦少游的「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是套的隋煬帝的「寒鴉數萬點,流水繞孤村」。加三字而境界全出。又如白居易的「樹初黃葉日,人慾白頭時」,司空曙套用為「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雖然增加了顏色的陪襯,但因句法形式未變,總覺是因襲前人。可見文學的創新之難。再說蓉子詩的第三句「沐靜謐中的寒冷」,似更勝於「冷寒中的靜謐」,我想作者當時的感受是「寒冷」更勝於靜謐,或由於字音的高低緩急之分,這是我不懂新詩的揣測之詞,乞作者原宥。我欣賞的是第三句中的「解凍」二字。以此形容黎明前的月,十分傳神。那一年我和她一同上了吐含山,一同望著曉霧沉沉中的月,我腦子裏卻跳不進「解凍」二字。只覺得「朦朧」二字是不足以勾畫她的。這就是新詩人的獨具匠心之處。古人寫月的詩詞極多,我獨愛納蘭的句子:「一樣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從主觀心情上著筆,無限悵惘。「辛苦誰憐天上月,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玦。」從形象上著筆,寓有無窮感慨,造意都非常清新,可說是當時的新詩。又如東坡寫月色的短文:「庭中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縱橫,蓋竹柏影也。何處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我兩人耳。」我覺得稍加套改,便可成一首新詩。可見好的文學作品,不分古今新舊,其精神原是一脈相承的。話題扯得好遠,現在再來談蓉子用以題詩集的那首詩,她以隔岸的擣衣聲形容悠悠遠遠的音波。「擣衣聲」三字溢漾著一片古意,是生在充滿洗衣機聲的現代人所沒有聽到過的,詩人於引用此三字時,必然發思古之幽情,而進入了那古樸的境界。她將它和現代名詞「音波」配合在一起。格外的鮮明有情致。這,我想就是新詩的時代氣息。李杜時代沒有收音機,沒有「音波」這個名稱,沒有冰箱,沒有「解凍」的觀念,現代的詩人就有了。相反地,在日光燈、霓虹燈照耀之下,你若吟起「一燈如豆」或「殘燈挑盡」之句,千百年後的讀者,就不知你這個作者生在什麼時代了。所以我非常贊成新詩人以日常生活的語言入詩,只要構成的意象能貼切地表達你生活的實際感受,就是美。因為美的先決條件是真,失真的陳腔濫調就不會引人共鳴。若是引用古典詩詞中現成詞彙,這個舊瓶中的酒必須是你自己的靈感釀出來的新酒。否則在他年的文學史上,就沒有新詩的一頁地位了。不記得是那一位詩人,以飛騰的過錳酸鉀溶液,形容鳥類的交響曲(原詩已不能記憶)。以實驗室中各種形相象徵天籟,這分現代人的感受,絕不同於「羣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閒」的李白獨對空山的感受,這也就是時代不同,生活方式不同所引發詩人意識之不同。今人之筆,非古人之筆,甲之筆,非乙之筆,富於創造力、想像力的詩人,無論古今,都有「人人筆下所無」的技巧,以表現他獨特的風格。

寫至此,我不禁想起新舊詩的融合問題。我認為年長一輩或古典文學深具修養的詩人,由於一縷懷舊之情,偶賦詩詞時,不妨引用現代的名詞或語言,不但別饒情趣,亦足以見時代脈膊的跳動。曾記我多年前作一首「賀新涼」詞贈一位喜愛方城之戲的文友,我戲用了「清一色」「雙龍抱」等「術語」,一位前輩詩人責我不當以此類不雅名詞入詞,破壞了詞的傳統美。我卻認為古人可以寫垂釣、棋局,我們為什麼不可以寫「乒乓」、「麻將」呢?!個人如明明沉醉在湯姆瓊斯熱門音樂的歡樂氣氛中,如何硬要他體會「孤舟簑笠翁,獨釣寒江雪」那種遺世獨立的心境呢?新與舊只是時代的差距,今天的新也必成為來日的舊。作品的內容與形式因時而異,但無論如何,詩本身所必須具備的詩質是古今相同的,沒有了詩質,勉強寫成詩的形式,或賣弄一些五花八門的詞彙,則無論舊或新,都不能稱之為詩。一位真正的詩人,他也必須具備詩質。袁子才說得好,「吟詩好比成仙骨,骨裏無詩莫浪吟」。所謂仙骨,就是詩質——詩人的一點靈心,此心可以上接古人,遠交海外。又有什麼新舊之分呢?我就是抱著「不薄今人愛古人」的態度,愛好舊詩,也喜讀新詩。解或不解,都有一分陶然之樂。有時偶然發現異代不同時的詩人,靈感相通之處,便感到十分高興。記得鄭愁予有一句詩:「山是凝固的波浪。」非常形象化。古人詩也有一句「嵐嫩千峯疊海濤」。頗為巧合。又如他的名句「再跨一步,便是鄉愁。」寫萬里徵人的思鄉之情,蘊藉含蓄,較韓愈的詩「馬後桃花馬前雪,出關那得不回頭」的平舖直敘,雋永得多了。

不受時空限制的思維之跳躍,無論新詩、舊詩,都屢見不鮮。蓉子的「音樂盒子」寫音樂之叮噹逗起她種種的夢,讀來真有如「夢窗凌亂碧」,令人無法追蹤,我獨愛最後幾句:「夢湖 夢海 海上有天使飛翔 微寒春雨裏 一朵清純明麗的山茶花」由浩瀚的海,忽爾想到春雨裏的山茶花,意識流轉,瞬息千變,使我想起溫庭筠的菩薩蠻:「水精簾裏玻璃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由溫馨的閨房,忽然跳躍到暮春破曉的荒冷江面上,中間全無脈絡可尋。認他為夢境也好,認他為印象之交錯呈現也好。讀者只需以一顆美的心靈去領受,不必強作解釋,可能作者本身也無從解釋,又如辛棄疾的鷓鴣天中有二句:「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由城中的桃李,忽爾想到野外溪邊的薺菜花,是一種聯想,也是一種對比。至於瘂弦的「乞丐在廊下,星星在天外。菊在窗口,劍在古代」。則是天風海雨,益見神來之筆。凡此皆足見詩人心靈活動的領域,古人今人都是一樣神奇的。套一句李白的詩作比喻:「古人曾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就是那個亙古不變的月亮,把古往今來的時空揉合在一起了。

舊詩的最大拘束是押韻,絕律與詞曲還須受一定形式及平仄限制。新詩的最大自由也就是不必受韻與格局的拘束,尤其是現代詩。但無論新、舊詩,其內涵的自然節奏仍是不可缺乏的。而這種如野雲捲抒般的節奏,正所以象徵詩人的思維情緒之顛簸,亦有賴於巧妙的文詞來傳達。愈是靈心善感的詩人,愈是技巧高妙的詩人,他的作品節奏愈自然,也愈能引發讀者的共鳴。形式上有韻與否,悉聽自然。不必勉強押韻,但也不必故意避免用韻。我認為中國文字的得天獨厚之處,就是一字一音,聲分陰陽平仄。任何一組詞彙,都包含了自然的韻律。如能驅遣自如,絕不至被文字所奴役。唐代的李白、杜甫,雖然風格不同,而他們的遺韻卻都似有神助而入於化境。例如李白的一首人人熟悉的長干行。押韻極為自然,尤其是其中「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灰」與「回」押韻。卻下得如此的巧妙,把一個少女的嬌羞與癡情刻畫得十二分深入,讀來似乎非此字不可。又如杜甫的一首七古長鑱引:「長鑱長鑱白木柄,我生托子以為命。此時與子空歸來,男呻女吟四壁靜。」「靜」與「命」押韻,只此一字,便寫出他多少酸辛,也是無聲的淚。妙在他以靜反襯兒女的號哭聲,益見他的淒苦無援。除靜字外再也不作第二字想。可見偉大的詩人,任何字眼,經他一運用,都有點鐵成金之妙。上舉的兩首詩,豈不也可說是古典的新詩呢?因此我有一個膚淺的想法:如果新詩人也適時適度地運用中國文字的特質,以音韻表現節奏,是否亦並不妨礙新詩的新,現代詩的現代呢?當然我不主張開倒車,再回頭作舊詩詞,但兒孫與祖父總有一脈相承的血緣關係,縱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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