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另一半

俗語說:「年少夫妻老來伴。」又說:「不是冤家不碰頭。」中年以後,和「冤家」廝守在一起,彼此欣賞著對方的優點和缺點,這分樂趣,也許更有勝於「含飴弄孫」呢!

我的那一半,自然是優點多於缺點。即使是缺點,在他自己看來,都是優點——男子漢的通性,大丈夫的氣度,所以做妻子的也沒有不欣賞的自由。

他的特色太多了,我先說那一樣呢?對了,慢動作。他的慢動作是他的服務機關全體同仁都知道的。下班時,四個人合坐一輛計程車,總是三缺一,總得等他。他慢條斯理地整理公文,慢條斯理地分別收進抽屜或鐵櫃,鎖上了,拉兩下,再拉兩下才放心。然後慢條斯理地走到電梯口,電梯太擠寧可走下去,為了安全。等得大門口的三個人直嘆氣,說他是「老虎追來了,還得回頭看看是公的還是母的」。真沉得住氣。就為他這麼慢,做事倒真的很少出錯。他說:「忙中不一定有錯,快中才有錯呢!」也不無道理。再說候計程車吧,也總得挑選:車子太舊的不坐,不乾淨。司機太年輕的不坐,因為年輕人喜歡開快車,不安全。嘴裡刁著煙捲的不坐,煙和煙灰噴向後座受不了。豎眉瞪眼的不坐,免得嘔氣。非得選一輛八成新以上的車輛,司機中年以上,看去慈眉善目的,他才肯舉手招呼他停下來。真難為那三位夥伴,得付出多大的耐心陪他等。但他們儘管嫌他太慢,卻也不和他拆夥。因為車錢由他管,每月結帳一次。那一個少坐幾次,那一個帶朋友補空缺,他都記得一清二楚。車錢三一三十一,四二添作五,公平合理,因為,他本身幹的就是一絲不苟的會計工作。

因為他是會計人員,他也把公事房的那套記帳方式搬到家裏來,教我於日常家用記分類帳。列出菜金、交通、娛樂、交際、醫藥等項目專欄,叫我於花錢後分別記入,於月底結算時,可以看出家用支配是否合理,那一項是否超出預算。剛開始我大感興趣,認為這真是最好的家庭計畫經濟。可是記了一陣子,就感到分類太細太繁複而且許多支出攪和在一起,很難分類。比如說坐計程車去西門町看電影,車錢屬於交通費,票錢屬於娛樂費,應該記入那一項目之下呢?如果請朋友一同看,那麼應該歸入交際費呢?還是娛樂費呢?再比如坐計程車看病,花的錢也得分別記入交通費與醫藥費兩項之下,記得我五心煩躁。當家庭主婦又不是公務員,何必如此一點一畫認真呢!有時太忙忘了記,兩三天後再來回憶記倒帳,記著記著,就變成一片糊塗帳。每項結算下來,收支結存都對不起來,我說:「對不起來的數目,就算它『呆帳』好了。」他哈哈大笑說:「怎麼叫呆帳呢,付出去收不回的錢才叫呆帳。」我說:「我們用出去的錢難道還收得回來嗎?」他搖搖頭嘆口氣說:「沒辦法,你會計學根底太差了,連基本的常識都沒有,不可教也。」一副老師架子,真叫人不服氣,想想他這把牛刀,何必捧到家裏來殺雞呢?於是我在帳簿上寫了幾句打油詩:「進錢以左手,出之以右手,左手不如右手順,錢如流水非我有。」記帳之事,就此告一結束。

豈只是這一件事,在日常生活上,你只要向他一請教什麼,他那高山仰止的老師威嚴就出現了。你若是問他去某某地方怎麼走,搭什麼車。他先不開腔,從書架上取出花花綠綠的臺北市地圖,打開來在上面指指點點:「你來看嘛,搭這路車,到這裡下車就朝東再轉南,不要向北走。」我那分得清東西南北,我只會左右轉,前後轉。跟我說東南西北,我就成了迷途的羔羊。我尤其不喜歡看地圖,在中學時,我的地理常常只有六十分。現在還要拿放大鏡在地圖上轉,更叫我頭暈眼花了。他生氣了:「你這人怎麼這樣笨嘛,算了算了,你就坐輛計程車多省事。」偏偏我是個不喜歡坐計程車的人,一年到頭,不分春夏秋冬,不論天晴下雨,總是一把傘,一雙平底皮鞋,三種不同的公車回程票,就跑遍天下。可是他說:「你的時間都等車等掉了,你知道嗎?時間就是金錢,你知道嗎?」我怎麼不知道,就因為他喜歡搭計程車;花錢太多,我就偏偏搭公車,把他花出去的車錢省回來。他又喟然嘆息道:「你真是固執得跟自己過不去,我呢?寧可錢吃虧,不可人吃虧。」問路的事還不說,最使他發揮權威的是關於各種機器的用法。當我們剛買冷氣機時,問他先開那個鈕子,他不耐煩地說:「自己看嘛,邊上不是有字寫得清清楚楚的嗎?」我偏偏懶得看,於是他來說了。中文裡夾英文單字,好像出國多年,剛回來的樣子,幸虧他的四川英文,我已聽習慣了。他指著鈕子說:「這是苦兒(cool),那是我磨(warm),這是阿富(off),那是阿翁(on)。最要緊是開的次序,一定要先按反衡(Fan)才按苦兒,再按苦爾德(cold),機器才不容易壞。」太複雜了,我寧可熱點,每天等他下班回來才由他按鈕子。還有教拍照,他更神氣了。說我頭腦簡單,距離光圈、速度等等一概搞不清,索性不必管。每回我要借用他的照相機,他就把各點都固定起來,只叫我對黃點點裡,兩個鼻子合成一個了就按鈕子。前年我訪美時,臨行前夕他才把全部原理匆匆說了一遍,我那有心思聽。在芝加哥時,相機故障了,拿到店裏請教一位店員,他詳細給我講解一遍,我才恍然大悟,拍出照來非常藝術,寄給他,他寫信誇我「困而後學,孺子可教」。輪到他自己為人拍照,那就學問大了。讓你站在大太陽裏,曬得鼻子冒油,笑容在嘴角都僵了,還沒拍。催他快點,他說是為了構圖、佈局、層次……工夫好深。可是拍出來的照,常常是一棵樹長在頭頂上,或是天地玄黃,朦朧一片。不知有什麼構圖,什麼層次。可是無論如何,拍照總是他的嗜好,一項最正當的娛樂。

他還有一樣嗜好,就是躺在沙發上,翹起二郎腿看書報雜誌,(這一點,我想所有的先生們都差不多。)在這時,天塌下來也沒他的事。跟他說什麼也聽不見,給他端一杯牛奶,倒知道往嘴邊送。問他:「夠不夠甜?」點點頭,「要不要加點阿華田?」再點點頭,「加了會太甜吧?」卻又搖搖頭。我火了,大聲問:「你到底要不要加嘛?」他還是點點頭。他就這麼保養元氣,不開金口。我氣不過,有時就故意不給他拿吃的,他餓慌了也會問:「有什麼填肚子的沒有。」「自己做的南瓜糕好嗎?」「不要土點心。」「給你買椰子餅好不好?」「好。」他雖然百分之百崇尚中國文化,點心卻愛吃洋的。水果喜歡吃蘋果,甚至二十世紀梨。他認為貴的東西一定是好的,所以在臺灣,他喜歡吃蘋果,到了日本,他又想吃香蕉,反正跟錢過不去。

我倒不是捨不得錢,是他那百分之百的自我中心讓人受不了。起居飲食上,他的習慣一成不變,叫我不要勉強他吃不愛吃的東西,做不愛做的事,我都無所謂,可是和他商量家務,他也是「板門店談判」,充分發揮了權威。「這種小事,你不必操心,聽我的沒錯。」「大事情呢,當然由我決定。」我還有什麼主意好拿?即使有主意,要他接納也是千難萬難。「你難道不知道我的血型是O型嗎?遇事考慮周詳,一經決定,擇善固執,由我來做決定,也是給你分勞呀!」這是他的理論。

倒是有一件事,對我幫忙最多的就是替我找東西。我的急性子加上健忘,日常用物常常不知去向,他就問我前一分鐘在幹什麼,後一分鐘又到了那間屋子,如此捲地氈式的追蹤,一下子,就被他發現了。他也有心幫我做家務。星期天一早起來,他一定說:「今天我有一件大事要做,就是幫你拖地。」如是者起碼要唸上三遍,唸到第三遍時,我的地已經拖乾淨了。他就說:「你何必這麼性急呢?擱著我自然會做的。」可是這一擱可能好幾天,我看不來滿屋的灰塵。「看不來你就只好做,我是看得來的。」他說。這就是他的修養工夫。

數落了他半天,仔細想想,儘管他在家既懶又笨拙,在辦公室卻是個標準公務員,他說:「兩點之間,只有直線才是最短的線。一切根據法令,就是最簡單的直線。」就為他能把握這大原則,所以一切的缺點也都成了優點。在我心中,他確實是位「品學兼優」的好丈夫。(另一半補述見散文集「桂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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