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魂只合傍梅花

多慈姐逝世瞬將半載,好友永訣,何能日遠日忘?卻真個是「不思量,自難忘」。最近整理書櫥,找出兩年前一時興致所習畫的幾幅墨竹和梅花。發現其中一張竹子,有幾片竹葉,墨色特濃,筆力勁健,原來是多慈姐為我所加,把淺淡的亂枝遮在後面,托出了陰影和距離。對於梅花,她也在比較可以修改的一張上稍為補花、點苔。當時她曾極力鼓勵我用心習畫。她說:「畫梅竹當以書法為基礎,正如學西畫當以素描為基礎。而書法與國畫,神理相通。二者於初學時雖都從臨摹入手,但學字總不是看一筆,寫一筆,看一個字臨一個字,而是揣摹整個字的結構、肩架、筆磔的氣運精神,腦子裏有個整體的印象,然後下筆,才不至依樣畫葫蘆的形似。學畫亦復如是。一般初學的都是一枝一葉地描,卻忽略了觀摩整幅畫的格局。尤其很少仔細觀賞大自然中的一花一木。胸無成竹,如何畫得出栩栩如生的竹子呢?所以我們必須培養那分美感經驗。」她的話,對我這個小兒學步的人來說,實在已太深奧了。我說自己在這方面天分不夠,她立刻說:「天分是培養出來的,你如能鍥而不捨,有了興趣,就見天分了。你既也習字,何不以水墨畫梅入手,隨心所欲地畫枝、圈花,先不必管什麼鉤勒、沒骨、飛白等等,觀摩既多,便自然懂了。」她對我指導是如此的殷切。我與她亦師亦友,深交三十年,卻始終不曾下決心跟她習畫,實因歷年勞人草草,原打算於退休後正式向她拜師。可是我退休以後,卻因她健康情形欠佳,又以她數度出國,奔波勞累,一直未敢煩擾她。如今只留下這一紙習作,卻成了我們友情的永久紀念。

多慈姐生性淡泊,於平易和藹中所透露的那一分高雅氣質,雍容風範,和深湛的內涵,絕不是我的筆墨所能表達。而只有從她自己的畫裏才可以體認得到。可惜的是我對畫事一無所知,對她的畫,我只能以心靈感受,卻無法以繪畫的學識去觀賞或理解。記得她於執教美國大學歸來時,在她家中看到題名「春城無處不飛花」的國畫寫生。那滿樹的粉白櫻花,向我迎面撲來。一對枝頭呢喃的小鳥,一股春滿人間的生意,給予我的感受不是畫面的美,而是多慈姐與花鳥共哀樂,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溫柔美妙的心靈。這正是她所指示我的:「仔細觀賞一花一木,培養美感經驗。」我去過她師大畫室和她家中畫室,看她揮毫作畫多次。每回她畫完一幅,我總是說「我好喜歡」,卻不敢說「畫得真好」。因為我不懂畫,自覺連讚美的資格也沒有。有一次和她坐在客廳裏閒談,她削一個蘋果給我吃。我說:「多慈姐,我們在中學上圖畫課時,學水彩畫總是先畫靜物蘋果香蕉紅蘿蔔等等,畫得三不像,老師也無心為我們修改,所以越畫越生氣,最後就把蘋果分來吃了。」她咯咯的笑了,她說:「那當然是畫不好的,因為你不喜歡被強迫著去畫它。所以第一還是培養興趣。這和你們寫文章是一樣的,你不是總要寫你內心最感動的一件事,一個人,或一幕情景嗎?」我說:「寫稿子有時好苦,常常中道而廢,不能成篇,看你們畫家,拿起彩筆,一揮而就,好像隨時都有靈感。」她說:「那裏啊?我畫了一半不喜歡,擱下來無法完成的不知道多少呢?」停了一下,她又侃侃地說:「我勸你學畫不必求成畫家。只為了寄託自己的感情、理想。正如學詩詞不一定作詩人詞人。要培養的是那一點詩心和詞心。至於寫生不必求形似,主要的是精神,要以自己的感受去畫,想來文學作品也是如此。所謂『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你是寫作的人,一定同意我的看法。」她永遠是那麼謙沖地予我以指點,不僅是習畫方面、寫作方面,也是人生方面的。

她對人平易,處事從容,有時卻也丟三落四,和我談天時,一下子說東,一下子說西,十足的藝術家氣質。有一次她帶來一個別針送我,放在沙發前琴几上。她走後,我遍找不見,打電話問她,她打開手提包,原來她邊說話邊順手又把別針收進去了。她大笑說:「下次一定給你帶來。」下次我們見面時,她一摸提包說:「啊呀,我換了個大提包,不在這裡面,又忘了,再下次吧!」第三次她可記得帶來了。親手把它別在我衣襟上說:「這回沒忘記,希望你喜歡,別丟了。」那是三個銀質小蘋果、閃閃發光,我好喜歡,我又怎麼會丟掉呢?

與她將近三十年的交往中,我們很少正面討論人生問題、感情問題,我卻感覺得出來,她內心有一分熾熱的感情在燃燒。這從她的樂於助人,對青年學生的愛護協助,以及對人世善惡好惡之分明看得出來。這也是她成為一位虔誠天主教徒的主要原因。在病中,她告訴我念經文以外,就常讀泰戈爾詩,頗有所悟。泰戈爾是一位具有偉大人類愛的大文豪與宗教家,足見文學、藝術、宗教的最高境界是一致的。這也是多慈姐何以於西方現代五大畫師中,特別傾心於梵谷的原因吧!她於介紹五位畫家的文章中寫道:「他(指梵谷)天生對宗教的傾向,使他充滿了悲天憫人的熱情。這種情感終於在他的生命以及他的畫中爆發了,成為一堆如火焰似的色彩。一條條蠕動不安的旋轉似的曲線,吸引我們進入抑鬱而強烈的心情中,使我們的心靈為之震動。……」「抑鬱而強烈的心情」,正可說是她自己心魂的寫照。我自恨缺乏藝術方面的理解,不然的話,我也但願能隨著她筆端「蠕動不安的旋轉似的曲線」,進入她的心靈之中。

在中國文化學院大成館進門正中,巨幅的至聖先師孔子像是她的手跡。該院畫廊與展覽室裏,更有她不少的手筆和由她設計打底的革命史畫。這些畫,展露的是她才華的另一面,和她對中國歷史文化的愛護熱忱。在歷史博物館所保存的一幅題名「天問」的仕女圖,乃是當年為李曼瑰教授演出話劇「女畫家」的舞臺設計而繪,畫的雖是楚辭題意,卻於女性柔媚中透出一派孤高不屈的風格,也正包涵了那一分「抑鬱而強烈的心情」。記得我曾要求她以杜甫「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詩意,畫一幅遺世獨立的佳人。她欣然答應了,卻因疾病纏綿而未果。有一次談起,她說:「這樣孤高寂寞的佳人,我得細心體味才畫得出來。」其實我相信她只要畫,一定可以畫得傳神,因為「在山泉水清」,正是多慈姐的風格啊!

多慈姐原攻西畫,抗戰期間,避亂浙江景寧時,她的尊翁孫養癯老先生,曾任龍泉浙江大學中文系主任,與當時名詩人兼名畫師余越園先生、王季思先生、我的恩師夏承燾先生組織詞社名「風雨龍吟樓」。朝夕唱和。余先生為畫梅聖手,(我現在還保存有他題詩的小幅梅花。)因此引起了多慈姐畫國畫的興趣。既然國畫與西畫神理相通,以她在素描方面的深厚基礎,和藝術天分之高,於國畫的線條之曲直收放,尤為得心應手,自成風格。我對她心儀已久,到杭州後才一見面便成知交。在舍間為我第一幅畫的就是紅梅寫生。她卜居於西湖之濱,孤山之麓。她必時常徜徉於暗香浮動、疏影樓斜的梅花林中。她必以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心靈,以國畫寫生,也以西畫寫生。湖山靈秀,和她不斷的鑽研,使她的畫境日高。歐遊歸來以後,她似乎更趨於淡泊,也更顯得沉默了。她無心名利,是位忠於藝術、忠於人生的大畫師,何以天不假年,使她在最高理想尚未完成之前,溘然而逝?

在農曆的元旦,我電話許先生問多慈姐在美病情,從他悲愴的聲音中,才知道她進洛城醫院,昏迷不醒,而且從此就沒有再醒過來。今天重讀許先生以前所寄的繁憂三章和悼亡三首。念到「默禱但求歸有日,白頭吟望淚垂髭」之句,能不黯然神傷。回想多慈姐屢次勸我學畫梅,她贈我的第一幅畫正是紅梅。她在杭州的寓所又是孤山之畔。我因而寫下兩句悼詞:「如此孤高標格,歸魂只合傍梅花。」以表示對亡友的追思和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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