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邊清夢斷

多慈姐,您去了,一天天去遠了。那天在聖家堂參加追思彌撒,於莊嚴悲愴的聖樂中,我竟沒有哭,只頻頻仰望您微微含笑的遺像,在心中低喚著:「多慈姐,多慈姐。」您的語音和藹一似平時,神情親切一似平時。神父說,這是暫別,不是永訣。但天國究竟太渺遠不可接。面對著府上每一位哀戚的容顏,還有那些白得悽涼的花圈、花籃,我能相信這是暫別嗎?步出教堂,雖然走在耀眼的陽光裏,但覺腳步沉重,前路茫茫。我問秀亞姐:「不信奉天主的也能在天國和朋友再見嗎?」她喃喃地回答:「會的,會的。」也許她真有此信心,也許只是一句慰藉之詞。但無論如何,再見不可期的別離,究竟太令人傷感了。古人說:「慢雲小別只三年,人生幾度三年別?」更何況此別不能以「三年」計算呢?

在榮民總醫院的病牀上,您穿著一身粉紅的睡衣,倚枕假寐,雙頰微紅,看去沒有一點清瘦的病容。您睜眼看見朋友來了,立刻顯得非常興奮。絮絮叨叨地告訴我:「有一次全身毛細管大出血,好危險,幾乎送掉了性命。」您一直是邊說邊笑:「現在好多了,等輕微的燒一退,就可回家休養,只須每週來院打針兩次。」您有堅強的信心,不屈不撓的奮鬥力,對如此難治的沉痾,從沒有發出一聲喪氣的嘆息。我虔誠地默禱您能以此戰勝病魔。可是許先生卻憂心如擣,背地裏告訴我說,這種發燒的現象,並不是藥物的反應或一般性感冒。我們誰都不願提到那個令人絕望傷心的病症。上天如果公平的話,應賜啟示於大夫,能使您著手回春。當我驚聞您在洛城昏迷不醒的噩耗時,我仍在默禱您的歸來,能在病牀邊再一次聽您邊說邊笑地告訴我:「那次昏迷好危險,差一點送掉了性命。現在好了,再休息幾天就好了。」可是這次您卻真的去了。上天有時仁慈,有時卻是如此殘酷。

多慈姐,您實在是去得太早太早,在人世,您雖一日都未曾虛拋,發揮了最高度的愛心,卓越的才華,為人間留下不可磨滅的功績。可是我知道您還有更大更大的心願沒有完成。那將是您思想、感情、人格的最高表現。現在卻一切都來不及了。

您生平從不作自我標榜,只默默地為藝術付出全副心力,默默地以忘我精神協助他人。而對於一切不合理的困擾或打擊,卻於沉默再沉默中,表現了最高度的寬恕與容忍。我從沒聽到半句憤慨怨毒之辭,出諸您的口中。一位具有如此高尚品德的藝術家,上天竟不假以年,怎不令人悼惜?

您和病魔苦苦掙扎了這麼久,卻沒有看見一絲病,聽到一聲呻吟。朋友們去探望您,您總是穿著整整齊齊,臉上薄施脂粉,神情愉悅地和我們閒話家常。臨走時,總是送得老遠老遠的,才依依而別。精神稍微好點時,還為在美的友人選購衣料,設計式樣。勞累奔波,從無怨言。您好像要盡量把快樂給予別人,卻把痛苦深埋心底,一個人暗自承當。多慈姐,到今天我還在想,如果您不是這般的沉默、隱忍,如果您不是這般的顧念他人而不訴說自己,也許不會得此不治之症。我和您相交三十年,對您是如此的仰慕欽佩,您對我又是如此的真摯款切。但我卻時常有一種不能真正進入您內心,與您共同分擔憂患的感覺。這一分感覺,如今都成了我終生的悵恨。

回想三十年來的情景,就有如三十天,甚至三天內的事,能說人生非短夢一場嗎?記得初識您時,是在杭州春日的西子湖頭。那天您穿一身淺綠旗袍,披一件白色嗶嘰短外套,從湖堤邊桃花柳絮中間,冉冉地向我走來,由許先生介紹我們見面。我呆呆傻傻地望著您,您那出塵絕俗的高雅風度,和我由久已聞名對您所塑造的印象,恰相符合,心中感到十二分高興。您皮膚白皙,雙頰微泛紅潤,那一對清澈眸子中所透露的靈秀和智慧,和明媚的湖光山色,頓時融成一片。輕風吹拂,您額前的幾綹短髮微微飄動,白嗶嘰外套也微微飄動。我彷彿看到一朵水仙花自清潭中升起。「深墨輕和玉骨香,花中仙子素衣裳。」對了,您就是那朵水仙了。往後,您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一朵纖塵不染的水仙花。與您相交日久,愈覺得以水仙花比您,最為恰當。因為水仙僅植於水中,所取於人間者至少,卻默默地為人間散佈幽香。素白的花朵,不與百花爭艷,比出污泥而不染的蓮花,更少受文人雅士的歌頌,而她淡泊孤高的標格,又豈遜於蓮花。

復員之初,府上暫寄住省立博物館的一幢樓房裏,庭院中花木扶疏,背孤山而面西湖,幽靜的環境,正宜作畫。那時您的大男孩大約三歲,二男孩剛出生不久。我們一同曬著暖烘烘的太陽聊天。您不時看看在院子裏搖搖晃晃,邁著矮胖腿兒玩皮球的大孩子,又不時俯視懷抱中咿咿唔唔的嬰兒。臉上閃著慈母的光輝。我凝視您半晌,心中似有所領悟。以前,我一直把一位從事藝術工作者看成不食人間煙火的人,在一剎那間,我忽然發現,藝術原是從人間來,因為藝術所表現的就是美,就是愛。而我眼前所見的,正是一幅美與愛所融成的畫面。

次年早春,我家書房窗外紅梅盛開,您看見了一時興來,在我書房裏就著硯中餘墨,寫下了一株紅梅。因無顏料,即以紅硃點花瓣。我邊看邊讚美。說實在話,我並不懂繪事,與其說我欣賞您畫的那幅梅花,不如說欽羨您揮灑自如的飄逸風神。亮麗的陽光,自玻璃窗投射在您白嫩的臉上。您一直都在微笑著。只是說:「妳在上面題一首詞罷。」您並不是個愛說話的人,許多語言,常以微笑代替。因此我在您面前,也變得不大多說話了。但覺沐浴於您高雅氣質、謙沖風度之中,內心充滿喜悅。

不久我調職蘇州,我們時通音問,我那時因家庭許多問題,心緒至惡。您來信勸我看小說可以解憂。您說名著小說,包含著作者對人生澈悟後的至理,不僅僅是文字的千錘百鍊而已。您曾介紹我看「簡愛」,說自己好喜歡這部小說,相信我一定也會喜歡。「簡愛」我本已看過,聽您話又一口氣重讀一遍,覺得書中主角為愛所受的折磨,和最後那一聲聲悠長的呼喚,真個令人心碎,但我也由此悟到了聖潔生命的壯美。那時我究竟還年輕,對人生存有綺麗的憧憬,我約您來蘇州暢談,可以同遊虎丘、獅子林。我告訴您滄浪亭的一片荒涼景象,最適合我們促膝談心。您原已答應來而因事未果。不久就是變亂,我們都先後匆匆來臺了。

記得在臺灣第一次去看您時,您第二個孩子娃娃才三四歲。他在爺爺膝邊,爬在地板上看圖畫,嘴裡咿咿呀呀地,一下子就唱出兩句詩:「風風帶雨來,樹搖搖。」我起初沒有聽懂,是您重念給我聽的。因為幼兒的語言,只有慈母才聽得懂。娃娃忽然用小小指頭指著畫中一團綠色說:「一個青蛙,跳到河裏去了。」「了」字念成「老」字,拉得好長好長的,完全是爺爺的安徽口音和語調。娃娃連聲說:「是我剁(作)的,我剁的詩。」一屋子都大笑起來,爺爺撚著雪白長鬚,笑得更欣慰。這一晃眼已二十年過去,他們兄弟二位,都已在美學成,而孫老伯卻於前年作古了。這些年中,您出國多次,一則是介紹和發揚我國的文化、藝術於西方,並觀摩西方藝術,二則是探望兒女的一點慈母心。因此對於自己的健康,往往不暇顧及。

您最後一次從美歸來,贈給我一枚玲瓏別針和一副耳環,別針是三個銀質蘋果緊靠在一起。發著閃閃銀光,我撫弄著它,它是一件手指頭觸摸得到的實實在在的紀念品,您的音容笑貌就在眼前,我心中卻浮起「智境俱泯滅,寂然天地空」的虛幻之感,人生是多麼變幻無常。在杭州您為我寫的紅梅,我幸已帶了出來。您每次來我家看到都說,這幅畫得不好,那一天為你重畫一張。可是因您太忙,我不忍心催您,總以為來日方長,有的是時間。偏偏這幅畫在永和鎮時淹水毀壞。如今這幅水漬斑爛的紅梅,卻是我所保有您的唯一墨寶了。

記得去年您來我家,看見我亂塗的習作,還說我可以學畫,等您身體好了,到畫室看您作畫。並在電話中多次約我,等天氣暖和的日子,一同去碧潭划船。您也非常惦念遠居臺南的蘇雪林先生,擔心她的健康,怕她寂寞,約我一起去探望她,同遊墾丁公園。您滿腔的熱誠,正不知有多少事想做,誰能相信您就這麼匆匆地去了呢?我們的約會,從春天延到秋天,又從秋天延到第二年春天。現在,春天又來臨了。可是碧潭泛舟,墾丁小住,都成了永恆的期約。我不禁喃喃地念著秦淮海的詞:「日邊清夢斷,鏡裏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陽明山櫻花已盛開,櫻花亦將很快謝去。春去又春回,真個是「飛紅萬點愁如海」啊!

所幸您是位虔誠的教徒,您有天國可歸。真正說起來,生是勞憂,死是安息。您已上升天國,得到永久的安息,我當為您祝福而不是哭泣。記得在病中,您曾對我說:「我的念珠放在枕邊,每天撥著念珠念經文,我也讀哲人泰戈爾的詩,心中另有境界,十二分的平安。」當時我聽了您的話真不由一陣心酸,勉強忍下眼淚。現在想起來,反而感到安心,因為您究竟已平安歸去了。

記得追思彌撒的經文裏有這樣的句子:「真正令人可敬的老年不是高壽,也不可以年數計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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