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泉路盡交期

在川端康成先生專題演講的會場中,我一直用眼睛尋找金溟若先生。因為金先生翻譯了川端先生的長篇小說,而且寫過對他小說的評論,異國文章知己,他是一定會來聽演講的。可是那天金先生卻沒有去。我回家以後,原想打電話跟金先生談談聽演講後的感想,打了一次未通,以後又因事忙未打。索性決定星期天去看他和金夫人,可以詳談。再也沒有想到三天後由海音打來電話,說金先生竟因急性腸炎,開刀不治而逝。消息來得太突然,使我實在難以置信。自問這三天怎麼會忙得通個電話的時間都沒有,以至金先生早已感到腹部不適也不知道。內心的痛悼與懊悔,真是難以言喻。

金先生是教育界、文學界前輩,也是我的鄉長。早在民國三十一年,我卒業大學,回到故鄉的永加中學執教。國文教科書就是金先生所編。校長告訴我他的老太爺就是教育界老前輩金嶸軒先生,使我對金先生更增一分敬意。可惜那時他已離開永中,無緣接識。而他的兩位妹妹,卻是我高一班上的學生。因此對這位尚未謀面的國學大師,崇敬以外,更多一分親切之感。來臺以後,先後拜讀金先生的譯著多種,而且知道他執教一女中,我的辦公地點與一女中只一街之隔,屢次想去拜訪他而未果。有一天,一位矮矮瘦瘦的老先生來找我,送給我一部中譯的宮本武藏,原來他就是金先生。他態度的謙虛懇摯,越發使我敬佩他的長者之風。也慚愧自己以一個後輩,卻不曾先去請教他。那是民國四十一年的事,距離我第一次看到金先生大名已整整二十年。談起他兩位學成的妹妹,大有他鄉故舊,相識恨晚之感。可是因彼此工作都太忙,儘管相距咫尺,仍極少見面機會。只是不斷拜讀他的文藝理論和小說創作等。他譯註的「英語自習欣賞文庫」,深入淺出,別饒風趣。引用穿插中國的成語格言,發人深省。對青年學子,裨益良多。他翻譯川端康成的短篇小說集「美麗與哀愁」出版時,親自送來賜贈給我,使我慚感莫名。該書封面印的原作者肖像,也是瘦瘦的,與金先生頗有幾分相像,我曾打趣地說:「這張照片是作者與譯者的合影。」他聽了也高興地笑了,似乎很安慰作了一件有意義的介紹工作。

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他於去秋毅然答應接編大眾日報副刊。和夫人姚詠萼女士一同來看我,囑我多多寫稿。詠萼女士談起多年前在某雜誌寫過一篇關於故鄉婚禮的文章,引起我也寫了一篇童年時吃喜酒的回憶。我才知道詠萼女士就是金夫人。從此更增一分他鄉遇故知的親厚情誼。於是我們見面時,都以家鄉話交談,談起家鄉的山水田園,故鄉的美食佳餚,故鄉古樸的民情風俗,無不悠然神往。金先生沉默寡言,總是在一旁聽我們漫談,噴著香煙微笑。有時談到教育子女的不易,他曾懇切地指點我說:「教導子女千萬不要嚴厲,要緊的是啟發他們善良的天性,誘導他們的旨趣。」金夫人說他從來沒有嚴聲訓斥過子女,體會他的話,使我深有所悟。

從金先生和藹的神情,低沉緩慢的語調,和一臉深刻的皺紋裏,可以體會到他在家庭中是一位慈祥的父親,在教室裏是一位溫而厲的良師,而在學術界、文學界,他卻是一位威武不能屈的堅強鬥士。他一生貢獻全部心力於教育文化工作。金夫人說他十七歲就與筆結下不解之緣。從不顧念生活,從不關懷名利。服膺真理,嫉惡如仇。筆鋒尤為犀利。一片苦心,只是為正義,為正氣而奮鬥。這一點可以從他響應夏志清先生揭發陶唐剽竊旁人的著作,而吃上官司,而不屈不撓奮鬥到底,可以證明。

接編眾副以後,他悉心策畫,加上教課、譯著工作更是加倍辛勞。一支蠟燭兩頭燒,耗融心血,燈盡油枯而不自知。他平時所念念不忘的是工作,何曾想到健康。他還自信起碼可以再活二十年。正打算從學校退休以後,有足夠的自由歲月,從事日本古典文學的研究。渠料罹此怪疾而致名醫束手。世間多的是飽食終日的閒人,而對於金先生滿心要貢獻心力的,卻不能假之以年。如此看來,天道豈不有失公平?

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夏志清先生來臺,他和金先生為陶唐案神交已久,卻是第一次會面。彼此一見如故。有一次晚飯後,我們陪同夏先生在金宅長談。金先生捧出許多日本名著給夏先生欣賞,並說源氏物語中有許多問題需要研究,他談到今後的計畫,也談到來臺前與共匪頭目們苦鬥的經過,使聽者無不動容。夏先生說話快如珠轉玉盤,金先生卻是慢條斯理,侃侃而談,兩位初見面的好友,以不同節奏的語調交談著,間以夏先生琅琅的笑聲,室內氣氛反顯得格外和諧。次晨夏先生在電話中對我說:「這真是一次痛快的夜談。而對金先生的品格也有更深一層的認識。希望以後再有機會回國,和金先生多談。」如今噩耗傳到美國,夏先生的感慨又將如何?

金夫人擔心他先生體力不支,曾多次勸他辭去編務,可是他因責任心太重,不忍在眾副初具規模時放下不管。最近才由臺大的楊教授,師大的繆教授慨為協助。像培植一個疼愛的嬰兒似的,託付給慈愛保姆後,他才放心。可是現在,他卻不能親眼看到眾副的長大茁壯了。在金先生接編眾副後,我才初次為眾副寫稿,前後只寫過十篇短文。金先生體諒我忙,不忍向我催稿,我總想在暑假中再寫第十一篇。使我感傷的是這第十一篇竟是為悼念金先生而作呢!

我們去弔慰金夫人時,她含淚取出金先生一本登記工作的練習簿,字跡密密麻麻,一行行,一頁頁,千頭萬緒的工作,都編號登記,井井有條。足見他多麼熱中於他的工作,對工作具有多麼濃厚的興趣,他豈是願意死的?他又豈是應該死的?寫至此,我又不得不問,天道豈能說公平的呢?

金夫人唏噓地說:「我只看他每日工作至深夜,只知道他研究與譯著的興趣太濃,因而不忍勸阻他,我那知他給自己列下如此沉重的工作,而忽視健康,他又焉得不死呢?」我想金先生是不是明知自己健康情形欠佳,深恐今天過了不一定有很多的明天,因而不眠不休的工作呢?

先生已經作古,一切都已追悔無及了。人生本來是短暫的,即使百年也不過一瞬。以金先生四十餘年來對學術與文學的貢獻而言,他的生命是已經很長很長了。可惜的是他正辦好退休,打算以全副心力從事日本古典文學的進一步研究時,卻不幸被不知名的絕症,奪去了生命,魂兮有知,寧能甘心?

我在殯儀館瞻仰了先生的遺容,他闔眼靜靜地躺著,神態安詳一如生前。想到他此後再不必為人世的不公平之事,大聲疾呼,振筆疾書,也未始不為先生的真得安閒而慶幸。可是,對生者而言,卻是多麼哀痛!我不禁在心底默念著杜老的詩:「便與先生應永訣,九重泉路盡交期。」如果真有另一世界的話,想來我們終究可以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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