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醜貓

我現在正伏案工作,「妹妹」就睡在書桌左角——我特地為牠安置的小籃子裏。檯燈溫暖的光暈籠罩著牠。牠睡得好甜好甜,無限的依賴,無限的信任。我也有一分被依賴被信任的滿足感,專心工作。「妹妹」的芳名叫凱蒂,凱蒂不是我的小女兒,乃是被我寵壞了的一隻小醜貓。

是那個陰寒雨濕的冬夜,我於朦朧中聽到一聲接一聲「咪嗚咪嗚」的悲鳴,清晰而微弱。「又是誰家扔了一隻小貓。」我心裡忖著:「這樣冷的天氣,不到天亮牠就會凍死了。」我愈聽愈不能入夢,終於躡手躡腳地起牀,生怕外子阻止,拿了手電筒,悄悄地開門到公寓大門尋找。果然發現一團黑黑的小東西在溝中蠕動,那一副驚惶觳觫的可憐相,頓時使我永不再養貓的決心起了動搖。暫時收留牠,等牠長大一點再說吧,總不能見死不救啊!如此天人交戰一番,就把牠抱上樓來。我拿出那套救貓的本領,把牠混身的雨水擦乾,撒上消毒粉。用硼酸藥棉擦去他封閉雙眼的眼屎,滴上眼藥,然後用棉花蘸了牛奶餵牠,牠就吱答吱答的吸得好有勁。吃飽以後就蜷伏在墊了毛巾的鞋盒子裏,咕咕咕地唸起經來。表示一分滿足和信賴。牠似乎已有把握,今後不再受凍挨餓了。我立刻問自己,能長久飼養牠嗎?公寓房屋的天地有限,長大以後,怎麼辦呢?過去許多不愉快的經驗,記憶猶新,實在不應再自尋煩惱了。可是眼前這一團小小的生命,一接觸到我的手掌心,就無法再不管了。外子於次晨便提出嚴重警告,只許餵養到牠能吃飯時就把牠送走,他說:「你必須理智一點,別忘了過去種種的辛苦!」男人的確比較理智。說實在話,牠比我過去養過所有的貓都醜。一身稀稀疏疏的黑毛,大耳朵、尖下巴、細長腿,沒有絲毫逗人愛的地方,我也絲毫不愛牠。這倒好,只等牠能自立謀生,就可毫無依戀地把牠送走。

我過去的貓,除了小雪球,都叫凱蒂,自然牠也暫時承襲這一個名字。牠既然是女的,就喊牠「妹妹」。這一喊,彼此間的感情立刻又增進了一層。只要叫一聲「妹妹」,牠就一邊嘴裡咕噥咕噥的,一邊蹦跳過來,舔我、蹭我。真沒想到這醜八怪如此解人意。日子飛快地過去,牠已經能吃飯了。我是否應當遵守諾言,把牠送走呢?可是送到那兒去呢?遠遠地丟到荒山野地,讓牠舉目無親地再做野貓嗎?我怎能如此的為德不卒?鄰居們說:「大陸上同胞都難享天倫,你卻支付感情給一隻貓。」我想這也就是自由樂土和慘絕人寰的匪區之別吧!

總之,我已有充分的理由繼續飼養牠。儘管牠愈大愈野,牠比以往任何一隻凱蒂都沒規矩。我吃東西時,牠一直爬到肩膀上來,濕轆轆的鼻子幾乎碰到我的嘴。吼牠一下,幾秒鐘又上來了。廚房裏煎好香噴噴的魚,一不小心,就整條供牠享受。過年時,香腸、鰻魚,牠都先嘗了。牠嘴又刁,光是魚拌飯牠還沒興趣,非得燜過,燜得香香的牠才邊讚美邊吃。牠纏我不理時,就故意東跳西跳,打翻了杯子,碰倒了花瓶,砸碎了我心愛的小玩意。我打牠,牠就橫起身子蹦跳,弓起背,背上的毛豎立起來像馬鬃,衝著我,虎視眈眈。幾曾見過這樣野性的女貓。我曾電話請教家畜醫生,據說動物在成長期中也有反抗心理。這叫我啼笑皆非。我已深為所謂的代溝所苦,難道我養的貓,也要對我鬧一下代溝嗎?外子慢條斯理地說:「我看你真是前世該了貓的。」他說得一點不錯,真是前世該了牠們的,今生照顧牠們,勞而無怨。對一切我都作如是觀。遇到萬分不如意事時,就會默默地對自己說:「若問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我也真感謝外子對貓的容忍,他深深體諒我對過去那些未得善終的貓一分贖罪的心情。每當凱蒂搗蛋時,他並不責罵,卻以幽默的口吻,把牠當人似的責備一番。比如在吃飯時,凱蒂偏偏愛跳在他膝蓋上聞魚香,他就說:「你怎麼這樣沒眼力勁兒,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討厭你?」他靠在沙發上看報,凱蒂常擠在他邊上,他就問牠:「喂,你算老幾呀?居然和我平起平坐。你也沒算算自己的八字,真是醜貓多作怪。」

要算八字的話,牠真有個好八字。在風雨之夜,被我撿回來,應該是「醜貓帶福相」。據說黑貓必須要有特徵,說得出名堂的,才是好品種。比如四隻腳爪白的叫做踏雪尋梅,尾巴尖兒有一點白的叫做垂珠,嘴巴上一點白的叫做含珠,肚子底下一片白的叫做烏雲蓋雪,而我醜陋的凱蒂妹妹,卻什麼都不是。可是儘管牠上不了譜,卻有一分特殊的靈性,那就是每天中午晚間外子下班回家時,牠等門和歡迎的熱烈,這卻是過去任何一隻貓所沒有的。每到中午十二時一刻,公寓大門的鑰匙一響,牠無論是在吃飯或酣睡,一定直奔房門口,畢恭畢敬地坐著等他開門進來。然後翻身一個「驢打滾」,等他俯身撫摸牠一番,這才起來。這一幕情景實在感人。於是我也每天習慣地等待這奇妙的一刻之來臨,欣賞凱蒂的表演,也享受一番「天倫之樂」。我們這幢公寓一共住了八家,家家都有鑰匙,家家都有好多人進出和上下樓,牠怎麼就能分辨得出來,那一種鑰匙的叮叮之音、那一種腳步的踏踏之聲是屬於牠主人的呢?單是這一點,牠已深深博得外子的歡心,如今他再也不忍心提扔掉牠的話了。我也知道他是體諒我一個人在家時的寂寞。人過了中年,就有一分無名的寂寞感。儘管身子怎麼忙,此心總是閒閒的、空空的。孩子長大了,離我遠去,即使偶然回來,也是相對無言。有時,他會捧起貓來說:「妹妹咪咪,喊我一聲哥哥。」我默默地看他一眼。是否兒子太孤單,自幼缺少手足之情呢?他又問:「妹妹,你吃飽了沒有?」凱蒂回答一聲:「沒有(咪嗚)。」兒子笑了。我在他十八歲憂鬱落寞的笑容裏,找回了他童稚的戇態,內心卻是一陣惆悵。

真是女大十八變,凱蒂現在不再醜了,牠胖得像隻小肥豬,可是奔起來又像一匹野馬。一身烏黑的毛髮,亮得跟緞子似的。牠又非常愛惜羽毛,不時渾身的舔,舔得好乾淨。不知何時開始,在黑毛中竟長出稀稀疏的幾根白毛來,這叫黑裏藏針,牠也上譜啦。牠又隨時耳聽四面,眼觀八方。撲蟑螂,抓壁虎,玩紙球,忙得團團轉,累了就挑個最舒適的地方大睡。我們不在家時牠就睡,看來牠比人類更耐得起寂寞。牠從沒錯過迎接男主人的一刻,卻很少接我,也許是我和牠太接近了,牠不稀罕。也許牠知道我寵牠,絕不會丟掉牠的。難道動物也這般現實勢利嗎?

有人說,黑貓不吉利,勸我別養。我想人生即使不受命於天,也不會受命於貓。毛色又有什麼關係。只要時時懷著一顆愛心,由人類而及動物,豈不是儒家仁民愛物的基本精神,處世做事,將何往而不吉利呢?看許多有錢有閒的人,常以「家有名犬」自豪,我卻以「家有醜貓」自足。人總要知足,才會感到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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