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愛寵

退休後,第一件心願,是飼養一隻可愛的狗,一隻真正屬於我自己的狗。我說真正屬於我自己的狗是有原因的。以前,我並不是沒有與狗為伴的忘憂歲月,只是日子很短暫,而且一隻是房東的狗,一隻是朋友寄養的狗。房東的狗,與我相依相守了將近一年,卻在一個寒冷的冬夜,送我到車站,被她主人疏忽地關在門外,就此成了香肉店的盆中羹。我傷心地為她寫了一篇「失犬記」,不能忘情好長一段時間。在巷子裏,看到棲棲遑遑的喪家之犬,恨不能牽回家來養。讀到旁人文章寫愛犬的伶俐解人,就油然興羨。寫失犬的悲傷,就泫然淚下。有一次讀到一位決心當修女的年輕朋友的文章,寫她出家前對愛犬的難以割捨,而終不得不割捨。她最後一次雨中歸來,看見小狗在暗暗濕濕的牆角等她,她哭了,我也忍不住掩卷而泣。我不只為失去主人的小狗哭,也是為人生的許多衝突矛盾,無法調和而哭。自房東的小狗遺失以後,不久,我又有了一隻狗,是一位即將遠行的朋友,因太太不愛狗,就送來托我代養,是一隻名種臘腸狗。牠一進門,就大模大樣地上了沙發又上牀,毫不怕陌生地對每個人搖尾巴。金黃色的長毛發著亮光。我固然喜出望外,可是有潔癖的外子就不由得皺眉頭。經我百般求情才收留下來。他處理一切純由理智。他說:「不要浪費太多的精力時間與感情。這一生,該你忙的事多得很。」他就不懂該不該忙與願不願忙是完全不一樣的。我願為小狗支付更多的精力時間,是因為我從牠所獲得的安慰快樂,往往是至親的家人所不能了解的。牠默默無言,寸步不離地守著我,我因充分被信賴而滿心歡喜。刻骨的寂寞感因牠活潑可愛的憨態而消除。這是不愛動物的人所不能體會的。為了家庭的和睦,我不得不狠起心腸任由他送回舊主人,手邊所有的,只是一張與狗合攝的照片,慰情聊勝於無。

從那以後,由於工作的繁忙,與公寓房子的不宜養狗,我只好斷了養狗的念頭。可是夢寐之中,總有一隻活潑的愛犬,在眼前蹦跳,我名之為「心中愛犬」。默祝著總有一天,我們會相逢。那機緣一定在我退休之後。去年好不容易志願退休了,生活比較悠閒,望犬之心更切。在偶然的機會中,知道文友慕沙也是個最愛狗的人,她總要為她每一隻小狗找到最合適的主人:於是特地為我送來一隻又白又胖的小狗,取名「雪兒」,牠的來臨,頓時使全家忙亂起來。尤其是我,生怕牠夜裏吠叫吵醒家人與鄰居,又怕牠隨地大小便引起外子的反感。果然三天以後,他說話了:「送回去吧,公寓房子那能養狗呢?」我低聲下氣地要求再試三天,三天以後,他的態度更堅決了:「不行,我的敏感鼻子受不了。」因為雪兒儘管聰明可愛,卻是大小便習慣總訓練不好,深更半夜,我牽牠頂著冷風出大門去,牠卻悠哉遊哉地東聞西聞,就是不便,一回來就便。狗不通言語,也不懂察言觀色。你愈著急,牠愈隨地便。到了第七天,不得不把雪兒送回慕沙。牠一回到娘家,狗媽媽,狗兄弟,狗舅舅,全奔出來歡迎。慕沙的家在郊區,自成村落。雪兒回到大自然環境中,與親切的大家庭重聚,頓時活潑起來。我深深為牠在我家一週所受的拘束與責罵而歉疚,也為牠得以重享天倫之樂而慶幸。想想人生遇合,自有定數,與狗也未始不然,我只好以此自嘲自解。歸途中,細雨霏霏,慕沙送我到巷口,雪兒偎依在母親懷中,並不曾跑來相送。我回頭遠遠望去,暮色蒼茫中,沒有看見雪兒的影子,心頭悵恨無限。那以後,總是不時想起雪兒,寫信問牠近況,她說雪兒長大了,卻變得細細長長的,不再是白胖的雪球了。等牠長得更可愛些再拍了照送我。但照片一直沒寄來,幾個月後見到慕沙,她第一句話就告訴我雪兒突然死了,無緣無故的死了。我發了半天呆,雪兒與我雖只短短一星期的緣分,可是牠總是非常依賴我,愛我的。送回舊主人以後,如果順利地長大了,我倒會把牠忘記,如今牠夭折了,我反而時常想起牠,而且內心更多一分歉意。

我既與狗無緣,還是回頭來再養貓吧。我曾養過幾隻貓,一隻有一隻不幸的終局。原已寒了心。可是漫漫長日,總得有個小生命陪伴,使我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兩月前,在一間狗店門前,發現了一隻純白的小貓,圓圓的頭,大大的眼睛,粉紅鼻子小嘴巴,尾巴像一顆螺絲,卷卷地貼在屁股上。一見就不由我不愛,花了四十元把牠買回來。放在孩子枕頭邊,外子也笑嘻嘻地說:「這小東西倒不討厭。」表示他首肯了。我讓孩子老遠地運些沙土回來,由我每天給牠換便盤。只兩天他就養成了在一定地方大小便的好習慣,渾身雪白的毛裏,沒有一隻跳蚤。牠寸步不離地跟著我,我坐下來寫東西,牠就趴在書桌上,小爪不時打我的筆尖,或是爬在懷裏享福地睡上一大覺。聽到鑰匙開門聲,牠就一個箭步奔去歡迎。抱住你的腿不放。牠像一隻小狗那麼乖巧伶俐,連外子都忍不住抱起牠來,對牠說:「你這個小東西,好搗蛋。」博得他的歡心是多麼不容易啊!我暗自慶幸,總算找到我的心中愛寵了。以後,我有了一個真正心靈相溝通的朋友。牠雖默無一言,從牠脈脈的眼神中,相信牠是懂得我的心意的。

我們的至聖先師孔子是位熱愛人類的入世主義者,他不願退隱山林,與麋鹿為伍。所以發出「鳥默不足與同羣」的感慨。其實動物的單純,無利害觀念的全心信賴,有時更足以安慰一顆落寞的心。

我在如此欣慰滿足的心情下,愛撫著我的小白貓,給牠取名小雪球。對自己說,可得好好保護牠,別讓牠跑出大門,我自私地讓牠的天地只局限於我的屋子,不讓牠除我們一家之外,有更多的朋友,我們之間就更可推心置腹了。

自私的念頭才萌芽,上天就給了我大大的懲罰。小雪球忽然不見了。是一個晚上,許多朋友來閒談的時候,不知怎樣牠在開門時溜出去的,牠要看看外面廣闊的天地,就此一去不返?等我發現時,已無影無蹤了。這麼胖圓團團雪白的小玩意,誰個見了不愛,一定是被行人抱走了。牠長得那麼漂亮,抱走牠的人自會愛牠的,悵惘的是我。幾夜不能安枕,似乎時刻聽到牠咪咪的叫聲,卻又形跡杳然。每天早上,牠不會再到我牀前咪咪地叫我給牠吃早餐與牛奶,屋子裏又回復到以前的冷清。我多少次守望在陽臺上,希望牠會忽然跳上我的肩膀,可是奇蹟不會出現,丟了就是丟了。怎麼能想到,牠與我只有短短一個半月的緣分呢?怎麼能相信,多少年來夢寐以求的忠實伴侶,好容易來到你身邊,卻會在一剎那之間就無影無蹤了呢?我癡癡獃獃地坐著,回想十多年來,為小動物所付出的心血,牠們給我的安慰多,給我的悵恨更多。小雪球的突然失蹤,使我再沒有勇氣飼養小動物了。孩子雲淡風輕地說:「有什麼關係,再買一隻好了。」他怎能懂得那一分感情不是幾十元臺幣可以買得回的。外子說:「丟掉了也好,養小動物遲早總是不快的收場。早點丟了,也免得你支付得更多,心裡更難受。」他是為我好,可是他是永遠體會不到我的心情的。我默默地不說一句話,有什麼可嘀咕的呢?自己尋求來的快樂,自己失落了的慰藉,一切都得由自己承當。

好多次,我徘徊在那家狗店,看看是否再有一隻打動我心款的小雪球。許多小貓都很可愛,但我不想再買。因為小雪球給我的印象太深太深。我讀過思果先生一篇寫狗的文章,他在篇首引了詩人雪萊的話:「這個生命的討厭的事情是,不管什麼東西,一熟悉了,就永遠沒法不熟悉。」真的,這是真正無可奈何的事。小雪球,加上以前許許多多我寵愛過的狗與貓,牠們都是與我心靈熟悉的莫逆之交。叫我怎樣忘懷牠們。

昨天,我又悵悵然地去了狗店,看一陣,又悵悵然地回來,我是不是又想找第二隻小雪球來墊補心靈的空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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