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

三十五年八月中秋前夕,我從窮鄉僻壤的南田,回到闊別多年的故鄉,心情是難以名狀的複雜。抗戰勝利了,人人感到興奮。可是八年中,我的雙親和一位相依如親手足的堂弟,都相繼去世。門衰祚薄的家庭,於慶祝勝利聲中,卻是倍增悽涼。我一到家,立刻去山中迎接碩果僅存的一位親人——我的外公來家裏共度中秋。那時他已是九五高齡。聚見之下,看他腰背傴僂,鬚髮蕭疏。扶著拐杖,走起路來非常的蹣跚吃力,精神已遠不如以前健旺了。家,是冷冷清清的。外公見不到疼愛的女兒、女婿,我失去了慈愛的雙親。仗,整整打了八年,真是「問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我們祖孫二人,相對無言了好半天。可是,我能盡快的回到家,見到外公;而且還大學畢了業,當了差使,對他老人家來說,總是可慰藉的。

外公逢人便顫巍巍地伸出三個手指頭說:「在祠堂裏,小春可以領三對大饅頭了。」

我故鄉風俗,凡族中讀書子弟,能爭光門楣的,每逢新年祠堂裏舉行祭典,都可向族長領取饅頭。饅頭是米粉做的,形如壽桃,有中號湯碗那麼大。紮紮實實,沉沉甸甸。男孩子於鄉學堂畢業時即可領取一對。我是女孩子,照規定是沒有資格領的。但因我是長房長女,又能於兵荒馬亂中,出遠門讀書,完成大學教育。所以族長另眼看待,准許我領取饅頭:從高中、大學到「做官」,一共領了三對。這是外公感到最值得驕傲的事。

「你記不記得,你的『上大人,孔乙己』,還是我把你抱在膝頭上一個字一個字教的呢。你說我怎麼不高興,怎麼不高興呢?」外公兜起下巴,呵呵地笑了。

他對我幼年淘氣的事兒,依舊記得清清楚楚,他說了一遍又一遍,我聽了一遍又一遍,總也聽不厭。

在暖烘烘的秋陽裏,我扶著他從前門繞圈子散步到後門。和風吹拂著他稀疏雪白的鬚髮。水田裏送來陣陣稻花香。有我扶著,他的兩條腿也似硬朗多了。散一會兒步以後,他就要我端一張籐椅。陪他坐在後門口。他說前門雕樑畫棟的看起來太富貴氣了。一堵青石刻花大屏風,又擋住了視線。後門可以放眼望青山綠水,而且叫化子都是從後門來的。外公總吩咐小幫工:「多給點,多給點,過節了啊。」

我附在他耳朵邊,跟他說話兒。告訴他許多許多「外路」的新奇事兒。聽得他打縐的臉都笑開了。外公也絮絮叨叨地跟我講母親和舅舅的事兒,從他們小時候說到娶親出嫁生兒育女。彷彿我母親和舅舅正在扯著他的青布大圍裙淘氣哩。我擡頭望藍天滾圓的月光,夢悠悠地說:

「外公,媽做的棗泥餡兒月餅有多好吃。只要是你沒有來過節,媽總要派人特定送給你吃的。」

「唔!」他摸著鬍子在想:「有一年,她手燙傷了不能做月餅,又嫌你在身邊搗蛋,把你送到山上來,在外公家過節。你記不記得?」

我怎麼不記得呢?那是一個讓人落淚的中秋節:姨太在帳子裏拿蠟燭燒蚊子,一不小心,把帳子燒著了。姨太站在地上,只會發慌地叫喊。父親又正巧在樓下。媽聽到喊聲,三腳兩步奔過去,跳上牀,把帳子扯下來,又拉過一牀棉被蒙上去,才把火撲滅。火熄以後,媽的雙手才鑽心地痛起來。一看已灼傷了。姨太拿酒為媽抹上,抱歉的眼淚一顆顆滾落下來。可是媽反倒沒有哭,她低聲地說:「沒什麼,不要緊,再抹點雞油就好了。」媽做事一向鎮靜,對任何痛苦,她好像都安之若命。她一生已不知忍下多少痛楚,吞下多少眼淚。而這一次,我扶她回到自己房裏,她暗暗落淚了。我想她疼痛的不是一雙灼傷的手,而是一顆受創的心。恩愛幸福不屬於她,一有危難,挺身來承當的卻是她。誰能不感委屈呢?稚氣的我,望著媽媽用紗布包紮的手而難過,心裡更懊喪的卻是沒有棗泥月餅吃。而且全家都無精打採的,不能過一個快樂的中秋節了。媽看我不高興的樣子,溫和地對我說:「送你上山到外公家過節吧。」

外公有一子二女。舅舅只三十歲就去世了。留下一位孝順勤勞的舅媽。生有兩個男孩子。兩位姨媽都嫁在鄰村,也都兒女成行。逢年過節,就帶了孩子們回娘家。我一向孤孤單單在家裏,難得和這許多表兄妹玩在一起,簡直是樂不思蜀。我跟他們爬山,採野果,卻是膽子奇小,遇到險峻之處,我站著尖叫,都是表兄們一把將我拎過去,我很佩服他們的壯健,他們呢?很佩服我的「肚才」。因為我已經背了好多「孟子」和「唐詩」了。有一次,我一不小心,跌進做紙的水槽裏,又是表兄一把將我拎出來,泡得一身的酸臭水,我又冷又怕,第二天就發起高燒來。舅媽把我摟在懷裏,搓著我冰冷的手腳。外公自己開了方子,煎藥給我喝下去,出一身汗就好了。外公摸摸我的頭頂說:「要學得粗蠻點,膽子才會壯大,身體才會好。碰到困難才擋得住。人是難保不碰到一點困難的。」他老人家的話,我牢牢記住了。

山鄉人家,生活儉樸,平日連醬油都很少用。自己用黃豆曬的醬油,到過年才捨得吃。記得那年母親讓我帶四瓶上等醬油和一瓶味精,我告訴舅媽味精是放在湯裏喝的。舅媽竟搯了一湯匙的味精,沖了一碗白開水,一清早端給外公喝,說是補的。外公嚐了一口說:「是什麼東西呀,這樣又淡又腥。」舅媽說是味精湯,我拍手大笑舅媽是鄉巴老。回家後告訴母親,母親太息說:「你外公和舅媽那裏吃過什麼好東西,你長大後掙錢,得好好孝順他們啊!」

我長大後,母親和舅媽都不幸相繼去世,外祖父受此打擊,一下子就衰老好多。我淚眼涔涔地望著外祖父,明知自己在家鄉只有短暫的一月,馬上又得隨服務機關復員回杭州。關山修阻,我竟無法好好侍奉這位唯一的親人。眼看他已垂垂老去,這一別,再見之期又豈能預料。我一面低頭沉思,一面替外祖父裝上旱煙,遞給他吸。他噴著煙,咳嗽著,青煙彌漫在靜靜的夜空中,蔚藍的月光照著它,像一層薄薄的雲霧。外祖父如銀的白髮飄在雲霧中。我忽然覺得他像一位仙翁,飄飄然將御風而去,漸離漸遠。我不由得伸手握住他瘦弱的臂膀,他也以另一隻手放在我的手背上,輕輕地撫摸著,嘴裡喃喃地不知在說些什麼。我靠得他很緊很緊,能和年邁的祖父相依相守,那怕是最短暫的片刻,也是永生難忘的幸福時光。

「你還會唸月光經嗎?」外祖父問我。

「會的。」

「要記得常常唸。保祐你身體好,樣樣都好。」

月光經是外祖父教給母親,母親教給我的。在上海讀書時,每逢週末,女生宿舍裏同學都走光了,我一個人倚著窗櫺看月亮,在心裡唸著月光經。就彷彿聽到母親慈和的聲音在吩咐我這樣那樣。我雖不相信月光經會保祐我什麼,月光經裏卻包含了慈親無盡的愛和祝福。

那年外祖父在我家住了二十多天,因我即將再度出門,他堅持要早點回去。我扶他蹣跚地上了轎子,他從轎子裏探出頭來再三叮嚀:「到杭州就寫信來,過年若不能回來,明年中秋節一定要回來啊!」

「明年一定回來。」我肯定地回答。

可是第二年還沒到中秋,表兄來信說,外祖父在睡眠中,就悄悄地離他們而去了。他平時常常唸起的,就是希望能再見一次最疼愛的外孫女兒。可是我卻對他老人家失信了。

我仰望著薄雲中朦朧的淡月,低聲地喊著:「外公、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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