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新婚時

母親和我父親是表姐弟,十歲以前,還在一起玩兒過,她做新娘時,是什麼心情呢,我曾問母親:

「媽,從紅紗巾中,你是怎樣第一眼看父親的呢?」

「我那好意思擡頭望他一眼呢!」想起當年的洞房花燭夜,母親滿是煙塵的雙頰,也泛起了紅暈。

「我們並排兒坐在牀沿上,」母親繼續回憶著,近視眼瞇得細細地,嫵媚而羞澀,彷彿新郎就坐在她身邊:「我的紅緞襖的衣角,被你爸爸坐住了,扯也扯不動。你外婆在上轎前就在我耳邊輕輕說過的:『小心提住左手邊的衣角,別讓他給坐住,坐住了你就得向他低一輩子的頭了。記住喲!』我心慌,那兒記得呢,還是叫他給坐住了。我低著頭,從跳動的燭光裏,只看見他寶藍湖縐的長袍下襬。他坐得四平八穩的,雙手平放在膝蓋上,斯斯文文的,小時候那副淘氣樣兒,一點也沒有了。我真忍不住要笑出聲來。」

從母親脈脈的眼波中,我想像得到少年時代的父親,有多麼英俊,多麼使母親傾心。

母親做新娘,已經年華雙十,在那時,親族鄉里中人,都把她看成老姑娘了。一般女孩子,十五六歲都出嫁了,而母親因為等待父親在外路求學,必得學業告一段落才能回家成親,一等再等的,就把年紀等大了。

母親素性婉順,又因大了父親一歲,更懂得孝順翁姑,對丈夫事事依從,她笑著對我說:「他那時就是不坐住我的衣角,我還能不聽他的話嗎?」她說她的忍耐,是坐在花轎裏就訓練出來的。「花轎外面儘管花花綠綠,裡面卻只是四面木板,封得像只匣子,身子縮在裡面,又暗又悶又冷,鳳冠太重,取下來放在膝頭上。一雙小腳都凍僵了,因為辦喜事都在冬天。花轎扛過一個山坡又一個山坡,我暈得只想吐。在鞭炮和吹吹打打聲中,花轎停在大堂上。新郎這才開始慢慢兒洗澡理髮,換新衣服,我在木匣子裏足足坐了一個時辰,肚子餓得直冒清水。心裡對自己說:你得忍耐,再等久點也是應該的,這是公公婆婆的規矩。我一面又在想,他現在究竟變成什麼樣兒了呢?長得有多高了呢?他會對我好嗎?」

「你們小時候青梅竹馬,長大了就不再見面了嗎?」

「訂了親,我就躲起來不見他了。有一次,他來拜年,我從門縫裏偷偷看了他一眼,他穿一件青布袍,腰那兒摺上一段,等長高了好放下來,頭髮剃得青光光的,好忠厚好傻的樣子。再有一次,就是他要出門讀書,來向你外公辭行,還是那件青布袍,腰那兒已經放了下來,一大截顏色新得多。頭上戴頂小呢帽,是爺爺的朋友從法蘭西帶回來送他的,不中不西,我在窗紙洞裏看見了只想笑,可是想想他這一去不知什麼時候回來,心裡又七上八下的不是味兒。他出門去把書念得很好,只是不肯回來結婚,我知道他是嫌我比他大,長得又難看,又沒念過多少書。」

她嘆了口氣,一臉的幽怨:「結婚那晚,他坐住我的衣角,我總覺得我自己比他矮了一大截。一對花燭燒得亮亮的,他掀起我的紅絲巾,我的頭越發低下去了。」

「那麼爸爸在您的心目中,是怎樣個人呢?」

「我們只是親上加親,並不像現在新式的戀愛結婚,不過他的樣子,性情,就跟其他的堂兄弟、表兄弟們不一樣,他說話文雅,從不粗聲大氣。一天到晚只願埋頭讀書,我也只顧好好地侍候他。他後來求到了功名,公公婆婆都說我八字好。」

「您自己覺得怎麼樣呢?」

母親淺笑了一下:

「年紀一天天大起來,越不在乎丈夫的功名,在乎的是他的舉止,神情,對我的一言一笑。你要知道,年少夫妻老來伴。老來肯廝守最重要。我們那個時代,沒有自由戀愛,愛情發生在結婚以後,妻子看丈夫,越看越深情,丈夫看妻子,是不是這樣,就不一定了。」

母親似嘆息似調侃地結束了她的婚姻理論。可是在她心眼兒裏,父親一直是她傾全生命愛著的奇男子。他做新郎時的寶藍湖縐長袍,蓋住了她大紅綉花襖的衣角。母親就那麼羞怯,那麼溫柔地承受了父親一度的熱情,也無怨無艾地容忍著他半生的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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