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不如故

小時候,我只要從竹橋頭阿菊家回來,就會沒頭沒腦的跟母親吵:「媽媽,你把我賣掉嘛,你快把我賣掉嘛。」母親笑笑,她已經猜到,我準又是看見阿菊穿新衣服眼紅了,因為我有一次看見阿菊穿一件紅軟緞襖,要母親也給我做一件,母親說:「這樣貴的衣服,只有把你賣掉,才有錢做。」其實我也只是嚷嚷,母親不給我做講究衣服,也就算了。我習慣於穿舊衣服,就是逢年過節,母親也只是拿她自己的衣服,給我改件新旗袍,穿在身上稀裏晃浪,沒什麼好看的。我寧可穿阿菊送我穿舊了的一套棉綢褲襖。大我三歲的哥哥笑我說:「難看死了,筆套管似的,袖子褲腳都這麼小。」我卻在鏡子裏甩著手帕,學戲臺上的花旦,十分得意。

母親節儉持家,她年輕時候至多是藍底白花衫褲,中年以後,不是安安藍,就是藏青。後來總算時髦一點,穿旗袍,父親給他做綢緞皮袍,也總套上藍布罩袍。在我的記憶裏,母親永遠像一爿藍天,沒有雲彩,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母親的心裡是不是這樣,那就不知道了。直到二媽像一朵桃花似的,飄了進來,家裏忽然變得五顏六色起來。連竹橋頭的阿菊,都看得眼睛直楞楞的,悄悄地對我說:「真講究呢,你看她那套琵琶襟褲襖,那雙尖溜溜綉花鞋,還有那個橫愛絲結,怎麼這樣俏呢?」我有點氣她直誇二媽,噘起嘴說:「沒什麼稀奇的,哪一個打扮起來都會一樣好看。我媽媽只不過不打扮就是了。」阿菊說:「你媽呀,一雙手納鞋底納得那麼粗,腳又是小腳放大,就是打扮起來,也絕趕不上二太太。」我聽了好生氣,掉頭就走,好幾天都沒跟她說話,後來還是因為看廟戲,兩個人坐在一張長凳上,才又說話了。阿菊那天是著意的打扮,把所有的珠翠家當都穿戴出來了,她不時用眼睛去瞟二媽,我冷眼旁觀,總覺得阿菊比二媽就多了那分土氣,心裡忽然同情起她來,在她耳邊輕聲地說:「阿菊,你做新娘子那天,也打扮成我二媽那副模樣,不要戴這麼多珠翠首飾好不好。」阿菊狠狠啐了我一口:「誰做新娘啦,你嚼什麼舌頭。」她罵是罵,臉上卻帶著笑,而且雙頰紅紅的,眼波飄到站在天井中看戲的人叢裏那個少年郎,就是她訂了親的未婚夫。

我反正總是稀裏晃浪的舊旗袍,腰間還摺了兩寸寬的一摺,以備長大了再一分一寸地放長,顏色新舊都不一樣,穿這樣的衣服,起初時常有一種自暴自棄的感覺。後來讀書讀得好像自己很有學問了,老師又教我不要在衣著上講究,尤其應當節儉,愛惜物力,我居然有超然物外之概。但這種心情,只不過曇花一現,想想自己究竟是個女孩兒家,人家小姑娘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我怎麼總是灰樸樸的一副小老太婆相呢?心中無限委屈,就借題目跟母親發脾氣。母親發個狠,在箱子底裏翻出她最講究的嫁時衣,一件紫紅閃花緞襖,花了幾個夜晚,親手把它改成一件長到腳背的旗袍,既不是喇叭袖,又不是像阿菊的筆套管袖子。那款式,照今天的眼光看來,倒是按得上迷喜裝的新名詞。可是那個時代,怎麼會有那種新腦筋呢?我只會跟在阿菊後面學。阿菊是從城裏的楊宅二小姐那兒看來的,楊宅二小姐又是從她嫁在上海的大姐姐學來的。楊大小姐常常把大疊大疊的專門關於服裝的書寄給她妹妹,二小姐就照著樣子讓裁縫做。阿菊說:「二小姐一到綢緞店裏,老闆就親自出來招待,沏了最好的香片,搬張最講究的緞面沙發請她坐。一輛私人人力包車,叮噹叮噹,拉著她花蝴蝶似的滿城飛舞。幾家裁縫店夥計都伸長領子等楊二小姐的服裝本子做樣子呢。」阿菊每回從城裏回來,都說得眉飛色舞的,彷彿她自己就是那位楊二小姐。楊二小姐把用過了的服裝本子給她,她就教鄉下土裁縫照著裁。可是阿菊配的顏色總是大紅大綠,她說:「紅與綠,看不足。」怪不得她的未婚夫看她,一雙眼睛停在那裏像死魚。我說:「阿菊,楊二小姐是城裏的花蝴蝶,你是我們鄉下的花蝴蝶。戲臺下沒有你,就不熱鬧了。」阿菊臉紅紅的,又像生氣,又像得意。我說這話只是逞一時之快,心裡面總有一種悵惘之感。因為坐在她身邊,怎麼說我也是黯淡無光的。何況她衣服斜襟上的扣子是小電珠做的,電池插在口袋裏,用手控制,不時一閃一閃的。我一回兒望臺上的花旦,一回兒望她。覺得這個花花綠綠的世界,卻沒有我的分。心裡萌起一股悽涼之感。

過十歲生日時,二媽特地為我做了一套新衣。粉紅細藍花麻紗料子,上身是方領琵琶襟喇叭袖大圓下襬的短衫,下配一條裙子,我一直想穿裙子,跟戲臺上唱花旦的一樣,邁著細碎步子,看不見腳在動。可惜裙子還是短了點,腳上一雙花面布底鞋又不夠漂亮。母親在搖八浪鼓的小販那兒為我買了雙粉紅尖口緞鞋給我配上,我於是感到十全十美,可以和阿菊比個高低了。阿菊拎起上衣,癟了一下嘴說:「既然是喇叭袖子,就應當做高領子,那有開個方口領子的?再說裙子的摺也不夠深,這套衣服穿起來就像傳教的老小姐。」我生氣地反駁:「不,像學堂生。」

其實教會小姐和學堂生在鄉下人眼裏都是最新式的。我雖然氣阿菊,可是她的話對我影響很大,穿上那身新衣就不敢跟阿菊走在一起上街。只在屋裏對著鏡子扭來扭去。甩著手帕,翹起手指頭往下巴頦兒一點,點得正在忙進忙出的母親都笑出聲來。給我做這身新衣服的二媽,她的脾氣跟夏天下午的天氣似的,是說不定的。一陣高興起來,對我非常好,也給我買這買那,給我撒開的打扮。那次正趕上大姑媽出嫁,是父親作的主,喜事是在我家辦的,所以由二媽替她設計嫁衣。做這種體面事是她最高興的,而且可以一展才華。於是她帶了大姑媽和我一起進城,讓我們見見世面。那時城裏最大的百貨公司是博歐,最大的綢緞莊是許雲章,兩家一個老闆。鄉裏的姑娘們結婚,如果是去這兩家鋪子辦嫁粧,全家的臉上都貼了一層金似的,閃閃發光。可是二媽看許雲章的料子都還沒什麼中意的。她穿的衣服都是杭州高義泰的料子,她說:「如果沒中意的,就拿我的衣服改吧!」我心想大姑媽那個水桶腰,二媽的衣服給她怎麼改,給我倒差不多呢。但說什麼能因此逛一趟許雲章總是一生最值得炫耀的事。一進博歐,我看見玻璃瓶裏五彩錫箔紙包的巧克力糖就發呆了。更有那些紅紅綠綠水鑽髮夾戒指,我好想好想,卻不敢說。姑媽有個抽鼻子的毛病,到了陌生地方,她愈是抽得勤快。我指著櫥窗裏擺的亮片花邊說:「姑媽你看,好好看啊。」她抽了下鼻子說:「有什麼好看的,土死了。」我好氣,就說:「你不要儘著抽鼻子好不好,你嘴裡說土死了,心裡正想呢。」「我不想,我就不穿亮晶晶的衣服,妳才想呢。」「我是想,我要是做新娘,就穿一身的亮晶晶。」叫著吵著,二媽在一邊一聲不響的就買下兩段亮片花邊,外加兩朵亮片胸花。一朵粉紅,一朵水綠,大大的牡丹花。「給你們一人做一件漂亮旗袍,難得嘛。」她說。我心裡好高興,姑媽還是一股勁兒抽著鼻子,心裡還不是也很高興。到了許雲章,我更眼花撩亂。漫無目的地東張西望,姑媽從口袋裏掏出本英文生字簿來念。二媽看了抿嘴一笑說:「好了好了,都快做新娘了,還這麼用功。」我悄悄地問她:「姑媽,聽說姑丈是外國留學生,你是不是要跟他通英文信。」她的生字簿拍的一下打在我頭上,使勁地抽了好幾下鼻子。回頭看二媽已一口氣買了一大堆料子,她指著一件墨綠華絲葛料子對我說:「這件給你做旗袍,配上水綠亮片花邊,水綠牡丹胸花。你姑媽的是粉紅色的。其餘的給她在家裏穿。」二媽手面真大,給姑媽做那麼多新衣服,我也恨不得快快做新娘才好呢。那次回來後,我一五一十說給阿菊聽,聽得阿菊也咯吱咯吱的笑,她說:「瞧你姑媽點著腳尖走路,又抽鼻子,什麼綾羅綢緞還不是白穿。」說儘管那麼說,她心裡對我姑媽也不勝羨慕呢。

母親堅持把我的華絲葛料子做成夾袍,她說春秋季都好穿,冬天可以套在棉袍外面,所以做得好大,單穿時,就像蒼蠅套在豆殼裏,稀裏晃浪的。但再怎麼說,這是我一件最最體面的大禮服,穿起來走在街上,坐在戲臺下,再不用東張西望羨慕人家姑娘穿得好,而是端端正正地擺出一副官家大小姐樣子給人家羨慕的了。阿菊說:「二太太到底是從外路來的,真會配顏色,水綠配墨綠,粉紅配紫紅,多雅緻。」於是她也摹仿起來,去做了一件淺黃軟緞旗袍,配上金黃亮片胸花。鎮上人都稱她皇后娘娘,我跟她走在一起,就成了她的宮女了。我穿新旗袍,可以給二媽一種炫耀的滿足感,但母親說我太奢侈了。後來才知道,她是不大高興我穿二媽做的旗袍,希望我多穿她改的鐵機緞旗袍。說實在話,這件亮晶晶旗袍我確實非常非常的喜歡。長大以後,穿不得了還不時取出來看看。初中時代,看西片綠野仙蹤裏小女孩穿著亮晶晶的紅鞋,進入亮晶晶的仙境,我就立刻想起那件亮晶晶的旗袍來。

初中嚴格規定穿制服,在未考取學校以前,我對白短衫或藍短衫短裙就有特別的愛好。穿了整整六年的制服從不覺厭煩,本來我就沒有華麗衣服,連星期假日以及寒暑假,我都理直氣壯的穿制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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