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半日閒

忙碌的現代人,無不嘆閒暇不易得,於是也格外懷念當年農村社會的悠閒歲月。莫說是講究沖和氣象的中國人,就是西方中年以上的人們,亦無不深深懷念著過去的好時光(good old days)。我學習英文時,讀到一篇好文章,題目叫做「puttering」,照字面解釋是漫無目的地摸摸這樣,碰碰那樣,讓時間閒閒地溜走,心也閒閒地一無掛礙。我想在英文中還有「carefree」這個字,可以描寫這種心境,這正是我國詩人「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的境界。在那篇文章裏,作者以幽默中微帶感傷的口吻,描述老一輩的人在puttering中所得的情趣。男人們一個大半天蹲在隱蔽的車庫裏,為找一枚螺絲釘,抖出盛得滿滿零件的鐵罐子,不由得隨手翻弄著一些永無用處,但又捨不得丟棄的小東西。不計算時間過去了多少。女人們則為找一粒紐釦,把滿滿的針線盒子傾倒在桌面上,花上幾個鐘頭去翻弄其中的「寶藏」,因而逗起無窮的甜蜜回憶。至於是否能找到要找的螺絲釘或紐釦,實在無關緊要,快樂的就是那一番摸摸、玩玩。作者強調地說,漫無目的地摸摸玩玩所產生的是一種「怡然自得感」,也是靈性上的一分「陶醉」。使你忘卻一日生活的煩惱與緊張。他更以神往之筆,描繪雨打風吹的秋日午後,老屋的角樓是一所房子中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坐在一口舊箱子上,什麼都不用力去看,是藝術的最高意境。我覺得這位作者,對閒適情操的體認,頗近乎我國詩人陶淵明。陶靖節的東籬採菊,正是一種「漫無目的」的閒散動作,南山「悠然」地出現在他面前,他又何曾用力去看。他這種心境,和李白對敬亭山「相看兩不厭」的心境全然不同。李白是「羣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閒」的孤絕感,陶靖節則是「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的悠然自得感。所以他才能「晨興理荒蕪,帶月荷鋤歸」,順應自然,享盡田園之樂。

我不能不慨然乎今日匆忙生活之不能自主。誰還有閒情逸致為一枚螺絲釘或一粒紐釦,打開古老的盒子尋尋覓覓呢?悠閒的時代永遠過去了。再多少年後,超音速的陸地行車,也許還嫌太慢。人活著似乎只為搶時間,可是把時間搶下來又何曾好好地過呢?我好懷念小時候在家鄉的閒蕩日子。漫步在田埂上,自然而然會讓路給吃草的黃牛。走在高低不平的卵石大街上,一路都有人笑瞇瞇地喊我的乳名。那時,做夢也不會想到,世界上將會出現驚心動魄的斑馬線、紅綠燈,爭先恐後、狂呼怒吼的摩托車,夾住鼻尖或腳後跟的汽車門、冷若冰霜的車掌小姐。那時的人情是多麼溫暖,天地是多麼遼闊,時間是多麼富裕啊。父親策杖散步在亭亭的麥浪中,遇到荷鋤的農夫,就可與他們聊上半天。他用竹籤剔蘭花葉上的黑斑,常常忘了吃午飯的時間。坐在書堆裏,翻翻這本,摸摸那本,嘴裡哼著比崑腔還特別的調子,就可耗上一整天。記得那時全個村莊,只有我家老屋大堂正中掛有一口自鳴鐘,而鐘擺常常是停止擺動的,即使有時發出的嗒嗒之音,指針所指的時間,和長工們的作息毫無關係。他們只看日頭的高低,聽公雞的啼聲,就知道是什麼時辰。該下田了,該送接力(故鄉的土話點心之意)了,該收工了。那時候,沒有氣溫表、濕度計,更沒有電臺電視的氣象預報。可是母親一清早起來,擡頭看天色,嘴裡便唸唸有詞:「早上雲黃,沒水煎糖。晚上雲黃,大水沒池塘。」她十之八九都說對了。長工們看太陽月亮的光暈,看雲腳的長短,就知道要颳風了,要下雨了。他們都是大自然教導出來的科學家、預言家。他們也是最懂得生活的詩人。在忙月裏,他們胼手胝足,卻是口哼小調,面帶笑容。閒月裏,他們嚼著自己種的花生和胡豆,下象棋、釣魚,也是口哼著小調,面帶笑容。他們從來沒有和時間賽過跑,可是從日出到日落,他們都在工作中,他們也都在游息中。

至於像前文所引述那漾?puttering的情趣,我的母親,就十足地在時時享受著。我外公有一隻八寶箱,是他自己用洋油箱裝釘而成的。六十多歲的老人,一雙毫不顫抖而且靈巧的手,敲敲打打,做成合適的蓋子,釘上鎖鼻子,漆上防銹的「金漆」,就成了他儲藏各種心愛什物的小箱子。一家人裏,只有我有權利翻箱倒篋。那些醫書、相書、破毛筆、半截墨、泥土裏挖出來的竹根、破碗片,是我毫無興趣的,我最喜歡的是那隻福建漆的茶葉盒子,那裡面有舅舅小時候掛的銀鎖鍊,帽沿上拆下來的彭祖公公。舅舅玩過的長了銹的銅錢,他寫的人手足刀尺大字,他讀過的三字經和有圖畫的二十四孝。舅舅在三十歲因瘧疾不治去世了,因此外公決心下苦工看醫書,看了二十多年醫書,邊學醫、邊看病,真的就成了地方上的好醫生。外公講起舅舅來就彷彿舅舅端張矮凳坐在他身邊似的。外公總是邊講邊笑,不像母親講起舅舅來就淚眼婆娑。外公的八寶箱裏,我每回掏時都發現添了些新東西——他自己用竹節做的煙嘴、文旦皮曬乾做成的碗、乾佛手、我玩厭了的地陀螺、三炮臺香煙罐裏各色各樣的香煙招牌紙、郵票。此外就是父親送他的白玉煙嘴,綠玉班指,杭州舒連記的檀香骨摺扇。這些都是我百玩不厭的。我問外公為什麼把新的舊的,有用的,沒用的都收在一起,他說「留著給後代兒孫呀。你將來長大了,打開來看看,便樣樣都是新的、有用的了」。外公真是個有趣的老人。他的每句話都像含有很深的哲學似的。至於母親的八寶箱,乃是一隻竹編的針線盒,那更耐人翻弄了。盒子分上中下三格,上格是五彩絲線、紙花、銹了一半的鞋面、剪刀、頂針等等;中格是花名寶卷、她手抄的心經大悲咒;最下一格藏著一個像紅柿子似的硃砂圓盒。裡面是我小時候掛的長命百歲金鎖片,母親的舊珠花、銀耳環、銀手鐲等等。每回母親做針線,我就取出這些首飾來戴上了,甩著大手帕演花旦,母親一面笑瞇瞇地望著我,有時卻眼睛定定地像在想什麼心事。我當時覺得最有趣的是外公的八寶箱裏存著舅舅小時候的銀鎖鍊,母親的八寶箱裏,存著我小時候的金鎖片。後來想想,人就是這樣一代一代往下綿延,也就是這樣一代一代,把對兒孫的愛埋藏在一個摸得到,看得見的地方。讓長大了的兒孫們,有朝一日,打開來摸摸看看,重新領略一下長輩的愛,再一代一代往下傳。可惜時至今日,為生事奔波的人們,再也無暇去打開塵封的舊物,而且也無心把雖無用卻不捨得丟棄的東西,歸在一隻箱子或一隻盒子裏了。這,對他們自己和兒女們來說,都少了一分puttering的樂趣,怎不令人惋惜。

可是人來到世間,難道就為了趕時間,趕完了時間就與世長辭嗎?想想該有多傻!我們為什麼不能學學閒蕩,拉開亂七八糟的抽屜,東摸摸、西摸摸,看看家人朋友的照片,理理孩子幼年時的玩具,以消磨整半天呢?如果你感到煩亂依舊,何不任意搭上一班公車,從起點坐到終點,再換另一號車,從終點坐到起點(選一個下雨天更好)。把空間填進時間裡,趕走一日的勞憂。如果你仍感到「行漫彌彌,中心如醉」的話,你就無妨在燈火闌珊中,走向一條寂寞的長橋。看上弦月,數星星,回憶舊事,微笑,嘆息,賦詩。也許那樣又太富浪漫氣氛了。其實古人那分「獨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的心情,絕不是浪漫氣氛,而是走向「忘憂」「忘我」之境。我們這些勞碌的現代人,是否捨得把時間花在閒蕩上,或搞搞所謂的puttering,以偷得浮生半日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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