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身著白絮,沒有定點,彷彿他的魂魄早已歸西,但鼻間有濃濃葯昧,偶有雄雞在鳴,又如在鄉間,將他整個意識陸續迎回。

蘭青一個皺眉,掀動密密睫毛,徐徐張開眼。

灰色的屋樑、黃色的磚牆……真眼熟……他轉頭,看見架上老舊的洗臉盆、毛巾、小小的凳子、茶几、桌子……這不是他跟大妞的家嗎?

他是作夢嗎?作了好長的惡夢。大妞還在雲家莊練武嗎?路上總是有野狗,她根本不知逃跑,他該去接她的。

門輕輕開了,有個少女背著夕陽光芒,端葯進屋。

「蘭青?」

那聲音沙啞又低沉。

大妞?怎麼長這麼大了?他略帶訝異,想要坐起,長平又驚又喜奔到床邊,叫道:

「別起來別起來,你還傷著呢,蘭青,你醒來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蘭青忍住不問她怎麼臉湧進心口。

「這是怎麼回事……」

她嘴角翹翹,似在淡淡微笑,但眉目儘是藏不住的狂喜……她坐在床緣,用湯匙杓葯送到他嘴邊。

「一個問題,換一口葯,蘭青乖乖。」

「……」

蘭青全身虛脫疲倦,一時沒法抵抗,也不想推開她,張口含住藥水。

「蘭緋應該死了吧,我沒問。」

她輕聲說著。

他又喝了一口葯,目光直盯著她。

「你送我回來的?」

「嗯,其實是雲家莊幫忙的。紙伯伯本來估計你應該昏迷個半年,但他說,你個性頑強,不出兩個月一定會醒來。我們才剛到家,你就醒了。」

「誰讓你帶我回來這裡的?」

長平直喂完他整碗葯,才鬆口氣,露出滿意的表情。

「蘭青不是提過不信賴其它人嗎?你回蘭家一定不放心,怎麼養傷?還不如回家,我照顧你呢。」

蘭青輕哼一聲。他渾身上下都是濃重的倦意卻也知道不管在哪兒,都會防備著人,這傻妞,還真以為他回這老家就安心了嗎?

她替他蓋好被子時,天色已經黑了。她以為他又困極睡著,靜靜在一旁啃著饅頭,填飽肚子後,刷牙擦臉,便打起地鋪。

她坐在地上,看著他方向好久,終於放下這一個多月的憂慮,倒在地鋪閉上眼睛。

她真的好累好累,從她十二歲徹底清醒後,她就好累。原來,當個正常人,是這麼的累,她心裡總是這麼想著,這世上的人,都太累了而不自覺,能做到像今今那樣什麼都不管多好。

她拉好暖被,微地靠向床邊,只盼能多靠近他一點。

蘭青還在,蘭青醒來了!這念頭徘徊不去,如果她個性再活潑點,此時的狂喜肯定會讓她滿屋子跑來跑去。

她笑容擴大,又傻傻地看著床上的陰影一陣,才合目睡去。

蘭青在,真好。

她終於可以放下心了。

「她是怎麼了……睡了兩天了,我搖她,她也不醒……」

那聲音,有點遲疑但有更多的擔心。

「大妞是安心了吧。你以為她這身功夫是怎麼學的……日頭未出,她就起床習武,日落了也不休息,這五年多里除了除夕那天不練武外,她哪天不是拼著命的?她這口氣撐太久,如今你回家了,你讓她好好睡一覺是怎樣?」

是紙伯伯的聲音,她還有點累,讓她再偷懶一下,起床後會好好感謝紙伯伯。如果不是紙伯伯擔心她,一路往北方來,蘭青也不可能活下來,所有的人都對她很好很好,她感激在心頭,所以,她更不能行差踏錯,丟了爹的面子,讓大家失望。

她有十二年無憂無慮的日子,那,這五年她比常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是應該的,只是現在讓她再眯個眼,小小偷懶一下。

「她……練武,不是為她爹娘嗎?」

「哼,你這小白臉就不想面對事實嗎?明知長平練武不只為關長遠,她就盼右一天能救你出地牢,就算你出了地牢,只要沒見到你一面,就不放棄練武,怕哪天你需要她,她卻沒法救你……」

「公孫紙,你人老了,話也多了……」

蘭青回家了,蘭青回家了,這令她感到無比心安,長年的願望終於成真。

她還不餓,再貪懶放鬆一下,就跟以前一樣她睡懶覺時蘭青總讓她睡個夠,她不必去管是否世問其它心煩的事。

真好,是不?

「……四天了……你是老人胡塗了嗎?有人因為安心睡上四天的嗎?」

「你是存心要跟我抬杠是不?我說了沒事就沒事……有本事你把她叫起來啊……」

接下來的話她沒聽清楚。蘭青,你別跟紙伯伯鬥了,紙伯伯跟人抬杠的功力可以說是,就算有百人成隊而來,紙伯伯也可以一一擊破他們。

她想她還是起床好了。偷懶的感覺真好,但她也不能一直睡下去,她還有許多事必須做……忽地,冰涼的掌心落在她的額上。

是蘭青!那掌心來回輕撫她的額面,長平暗暗滿足嘆息。有好久好久蘭青沒這樣哄她了,以前她半夜睡不著時,蘭青就是這樣哄著她,直到她睡熟。

蘭青坐在床緣,願意陪著她,那她再睡一下好了。他身上香氣雖然撲鼻,但此刻她沒有撲到蘭青身上的衝動,她心頭平靜,平靜到好高興…蘭青,蘭青終於回家了……指尖輕碰到他的衣袍,她好安心,掩不住欣喜的心情沉沉睡去。

當她再度清醒,肚子餓到咕嚕嚕叫著。長平餓得受不了,終於翻身下床,床上有紅袍讓她壓著,顯然是蘭青留下讓她安心睡的。

她嘴角又揚,洗臉刷牙後,用力伸個懶腰。

一出門,正好看見華初雪蹲在小客房前。

與其說是小客房,不如說是小小隔間。自她過十歲後,蘭青就將一路通到底的房子隔開,這間小隔問讓她換衣洗澡,平常則是今今來做客時,跟蘭青一塊待在那裡喝個小酒,而她就在旁乖乖喝茶。

這屋子,一向只有今今來做客。

她輕步來到華初雪面前。華初雪對她比手畫腳好一陣,她也看不懂,她聽見小客房裡傳來今今的聲音,不知不覺就一塊蹲下來。

「蘭青,你好樣的!我想盡辦法傳信給你,你連理也不理,這絕不是一壇酒就可以解決的了。」

原來今今是送酒來了,長平想著。

蘭青微微一笑,接過那滿滿一碗烈酒,一口飲盡。

「你那些信,初時我都看過了,之後來一封燒一封。」

李今朝疑惑看向他,問道:

「那一年,真讓你性子大變到連大妞都不要了?她是大妞啊,你從小疼到大的蠻妞,你就這麼任她一個人……」

蘭青目光落在窗口,淡淡插嘴著:

「不過是個娃兒而已,疼的時機過了,就再也沒有感覺了。」

他瞟向李今朝,笑道:

「今朝,你想不想知道那一年裡,我受過什麼罪?」

「好,你肯說我就聽!」

長平遲疑一會兒,本該離去,蘭青想傾吐的對象是今今,不是她,她不該偷聽,但她的雙腿就是不肯動。

蘭青不說話,又喝了好幾口烈酒,才緩慢地一一數來各種酷刑,長平連聽都沒聽過,當她聽到蘭青被迫色誘他人來保住自己的性命時。她雙拳緊握,掌心刺痛到連她的心口也痛縮起來。

「……他拿大妞的頭骨來誰我,偏我就是中了計,我心裡明白那時大妞早死了,卻還是一次又一次信了蘭緋的話。今朝,你說,我到底是著了什麼魔?為了一個傻妞,她家的血案我甚至是幫凶,為什麼我要為了她受到這種無止境的折磨?這就是我的報應么?」

李今朝沉默,一口喝盡火辣辣的水酒,再替兩人倒上滿滿一杯。

她不必說話,她只是個傾聽者,只是,蘭青是個男人,再怎麼要好的朋友,也不會說出他最難以歐口的一面,但他說了,她就會聽!

蘭青笑著接過那酒。

「我很久沒喝得這麼暢快了。」

「這話你可別跟大妞說,也別跟公孫紙說。」

李今朝笑道:

「你肚腹間那個縫上的洞,讓一般人半年下不了床的,現在才多久,你不但下床還能喝酒,被發現了,我可不管的。」

蘭青面上始終噙笑,目光落在窗上。

李今朝本以為他是隨便定焦距,但他看窗外的眼神柔軟,就像是……蘭青又笑著說道:

「我告訴我自己,如果不把大妞自我心頭割除,那我永遠也出不了這牢籠,只要我能暫時把她的生死拋諾腦後,我就右餘力應付蘭緋,等我出去後,我要親眼確認大妞的生死,最後,我終於出來了,卻沒想到入了另一個牢籠。」

他輕笑一聲,自嘲道:

「當我掌握蘭家時,第一件事做的是什麼,你知道嗎,今朝?我第一件事就是查大妞的生死。大妞還活著,竟然還活著……那一個晚上我掩面哭了,好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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