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氣奇冷。

隆冬除夕夜,城裡家家戶戶大門緊閉,街巷冷冷清清,幾乎不見人。

布鋪隔壁的巷口有一車的糞桶,其臭無比,骯髒的少年倒在牆邊,意識模糊,卻也知道此刻一定要保持清醒。

他十八年的生命里,哪裡捱過這般嚴厲苛酷的心靈折磨,他偏好隨波逐流,嘟怕是跟些不喜歡的人交合他也是無所謂,現在他徹底明白原來肉體上的疼痛遠遠不及心理上的折磨。

他還有大妞要顧,對,還有大妞在……美眸終於半張,他瞥見大妞躺在冰冷的地上睡覺。傻瓜,她要真睡著就見閻王去了。

蘭青意志力向來普通,如今也得為大妞強撐起來。

「大妞,會冷的……」他吃力坐靠在牆邊,把大妞撈進懷裡,盡量讓自己的體溫溫暖她。「瞧你,都冷成這樣了,怎麼還不肯吭聲呢?」他喃喃著,用力抱緊她。

被驚動的大妞也不抵抗,只是張開一雙剛睡醒的小眼睛。

「大妞……都三個月了你還是連劍在哪也不肯說……嘿嘿,我居然也忍了三個月,這真是令我感到意外。」他掩嘴輕咳幾聲,掌心有血他更不意外。

這小娃兒一直在看他,看三個月還不累嗎?

他輕輕撩開她又臟又冰的劉海,替她把小臉擦乾淨。他嘆息一笑道:

「大妞,我遇過的人不少,就你爹當我是兄弟……他以情義待之,我自然是要回報他了。」他笑容不變,語氣更軟:「大妞,你是個好孩子,如果咱們都能活下去的話,你把你爹娘都忘了吧。」

她還是沒有回應,難道真是被家破人亡的巨變嚇到呆傻了?她娘死在她面前的那一刻起,她就傻了嗎?

還是,她聽見那晚他跟衛官的計畫,認定他始終在假面相待?兩歲的孩兒能記得多少,能理解多少?這麼乾淨的小孩,怎能看見那一夜他與衛官的骯髒事?

蘭青輕輕捂住她的眼睛,想起關長遠曾苦笑:

「蘭弟你可別笑,我那孩兒,反應較慢……所以,你見了她,她若搭不上話,你就將就些。太複雜的事,你一個吩咐,她一個動作,她總是會的。」

關家人就是如此待大妞。還是,現在沒有人給她吩咐,她便不知如何去做?

蘭青自忖自己最初的記憶是在兩歲左右,但要清楚地記住每個細節甚至理解它反應它,也要到四歲以後,大妞就算看見那一夜他跟衛官做的臟骯事、說的惡話,也不可能去理解它,何況是防他長達三個月呢……

她反應天生已是遲緩,若真受到刺激而成了傻子,他如何對得起九泉下的長遠兄?

何況,他在關家與大妞最是親熱,這小大妞單純又不笨拙,天生就是個只懂喜樂的孩子,他根本生不起起任何防心。

他用指腹輕輕蹭暖她的頰面。胸腹一陣絞痛,他連忙把她的頭塞進他懷裡,嘴一張,噴出血泉來。

紅色的液體染在大妞的背衣,他無力又懊惱地倒在地上,緊緊以胸身壓著大妞,不讓她被寒風給蝕了身骨。

「……大妞乖……」真的很乖,這三個月的逃亡生活,大妞沒有帶給他任何麻煩,甚至,這麼小的孩兒也沒有因此得病,健健康康的,比起他來真的很好。

「為什麼……我要這麼辛苦呢?」蘭青喃著。以前他可沒受過這種苦頭呢。

近日,他時常出現「算了,把娃兒交出去」的念頭。只要把她交出去,他不必再過著這種逃亡的日子,可是,每次當他一對上大妞那雙神似關長遠的眼睛,他就會想,關長遠一直透過大妞在監視著他,看他有沒有辜負最後的信任……

這樣的日子再過下去,他也活不了多久,在那之前,他能把大妞安頓在哪呢?天下之大,竟然沒有他足以信賴的人。

「哈哈……」他唯一信賴的人,已被他害死。大妞能託付給誰?

他的意識模糊不清,遠方似乎有人在唱曲兒……除夕夜,哪來的曲兒?

「咦,有人?」歌聲停了,少女跑了過來。「兄弟,你……娘咧,都是血,是遭人追殺?怎麼有隻小手……有娃兒在!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可不好,大冷天,娃兒會成凍死骨的!」

蘭青心知有人接近,但渾身冷硬,無力再反擊,只得任由黑暗淹沒他。「哎啊,你這個娃兒悶不吭聲真不討喜。臭死了,你想上我的床,就得把衣服脫光……算了明天帶你買件新衣再換吧,可別你沒死在外頭反倒凍死在我家裡,我豈不成罪人?乖,抱著這湯婆子才能取暖,懂嗎?」

大妞!蘭青猛然彈起。

他幾乎是一張眼,便冷靜地打量四周。這是一間普通而溫暖的小屋。

屋內火盆一直在燒,卻不見大妞的小身影。

他暗暗吸氣,體內氣血尚可,於是小心地翻身下榻步進內室。

大妞正躺在床上,而一名少女背對著自己坐在床緣,一直偷拍大妞的小臉。

蘭青眯眼,開口:「你是誰?」

少女轉身看著他,爽朗笑道:

「你醒了啊!我還在想,待會過年的鞭炮會不會吵到你呢?我叫李今朝,如果不嫌棄,就一塊過年吧。」

這少女,約十五、六歲,生得美麗,眉目間洋溢著無限熱情,使她渾身看似活潑靈巧,衣著平凡,像極民間的小老百姓,但,又怎知這少女是不是哪兒派來的暗樁?

蘭青本性本多疑,正要展露他天生嬌嬈誘她說出實話,忽然,他看見大妞爬起來往這裡望來。他、心一跳,直覺斂起所有媚色,正色抱拳道:

「李姑娘,蒙你相救,要不,我跟大妞,真要凍死街頭了。」

「大妞?原來你這娃叫大妞啊!」李今朝哈哈大笑,捏著大妞的小嫩臉,大妞就像個布娃娃一樣動也不動,令李今朝嘖嘖稱奇:「真聽話。」

她看見大妞小腳把湯婆子踢遠了,她又拿回來塞進大妞的被裡,笑嘻嘻地搓暖大妞的小小嫩腳丫,再偷襲她的小腳板。

大妞的小眼睛移到李今朝臉上,又迅速拉到蘭青面上。

李今朝又笑問:「你跟大妞是兄妹?」

「……我們是父女。」蘭青小心地瞥向大妞。

雖然大妞還在看他,卻沒有反駁這謊言。果然是他多疑,大妞壓根不懂他們之間在說什麼。

李今朝似乎沒有察覺蘭青的遲疑,也沒發現這對父女長相差個十萬八干里,她笑道:

「我還沒見過女兒比爹親還健康的呢。你來時,有毒在身吧?」她摸著大妞的頭,不經意地看向他。

蘭青一凜,防心又起。他隨口問:

「你怎麼知道?」

「你昏睡時,雲家莊的三公子來看過,他說你有毒在身,先替你運氣將毒逼至一處,等他找來大夫……」

「雲家莊?」蘭青脫口:「你與雲家莊人相識?」李今朝爽快笑道:

「雖然你沒帶武器,但一看也知是江湖人,你怎會不知雲家莊就在這座城裡呢?每年除夕雲家莊公子們總會分些食物給咱們這些窮人。桌上還有隻雞,我剛煮了碗粥喂大妞,你可以獨享那隻雞,雞頭不必留給我了。」

「他看見我了?」雲家莊的公子們專記載江湖史,難保不會識得他。

李今朝連眼皮也不眨,笑道:

「你滿臉血垢,我想,三公子應該看不出你是誰,但除非你蒙面,否則他將要帶來的大夫將會識得你。」

這女孩,好膽識。聽出他語氣里的殺意,卻是神色不動,鎮靜自若。

她看來只是一般百姓,怎會不懼不怕?也許是,她背後有靠山?蘭青又看向大妞,心想:總得先把大妞自她身邊帶回,才能下手滅口。

他尋思著,嘴裡仍不停地說著:

「我的毒,難解。雲家莊公子帶什麼大夫也沒有用了。」

「雲家莊前任五公子這幾天暫居雲家莊,開放三天醫堂。三公子信誓旦旦,他必能治你體內什麼什麼毒的。」

蘭青畢竟年少,聽到此處,終是掩不住驚喜又難以置信的神色。

「前任五公子公孫紙?」

這怎麼可能?雲家莊人向來只挺自家人,醫堂?別說笑了,前任公子們自隱退後,少入江湖,更別談有一身醫技的公孫紙千里迢迢回雲家莊,只為一般百姓開三天醫堂!

但,若真是如此,他體內無葯可解的劇毒……

李今朝彷彿看穿他的心思,笑道:

「這確是事實。去年他開三天醫堂,我去看頭痛病,還真有效。你可以留下幾天……至少,讓大妞過完年再跟你走。」她真有點捨不得這剛認識的小妞兒。

蘭青又望向正在看他的大妞。過年嗎?大妞還是個孩子,何時受過這些逃亡之苦?

如果能過個好年,對大妞的心靈也許是好事……他身上的毒說不得也能意外解開……思及此,他有些猶豫不決,不知該不該信了這叫李今朝的姑娘。

「你不怕我嗎……你我素昧平生……」

「四海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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