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有最高枝

讀了季季的一篇近作「暗影生異彩」,再回過來重讀她所有的散文,以及我最喜愛的幾篇小說,深深感覺到一顆堅靱、銳敏、良善、狂熱的心靈,從「屬於十七歲的」時代,到今天持家的少婦,兩個孩子的母親,經歷了多少艱辛歲月的千錘百鍊,所煥發出來的光華,是如此的絢燦、壯麗。季季說:「垃圾經過發酵、腐爛,而成為深厚的沃土。」我更看到,深厚的沃土,即將凝成晶瑩透亮的寶珠,在「暗影」中閃閃發光。佛家說摩尼珠是隨物現其光彩的。季季對人間世相觀照之微,人性探索之深,經由她哀矜而勿喜的溫厚情懷,和清新而不放縱、婉曲而不雕琢、精邃而不晦澀的筆觸,反射而出,恰似一粒隨物現其光彩的「摩尼珠」。

讀季季文章,最好於夜深人靜之時,在燈下用心細讀。你的心靈會被她的筆尖牽引到每一個她深深體認到的境界中,而沉醉到哀樂難以自主。這分哀,不是淡淡的哀愁。樂,也不是淺淺的歡樂,而是甘願為人世分擔憂患禍福,那一分沉甸甸的切膚之感。她的一字字、一句句,有如細細密密的琴鍵,輕輕重重地敲打在你的心弦上,砰然有聲。我指的不是她的辭章之美,而是說她的每字每句,都是從她自己的心弦上彈撥而出,彈撥的是她自己的樂章,唱的是她自己的「夜歌」,你聽來卻如此親切而不生疏。因為你自己也同樣有一顆關切世事的心懷,你也曾經歷人生的崎嶇道路,只不過你一時尚未去找那些妥貼的辭句來表達;或尚未以一首夜歌唱出你的幽思。而季季卻已「先得吾心」了。這情態,如果借一句現成句來說,也許就是「人人意中所有,人人筆下所無」的巧思妙構吧。

說巧思妙構,季季筆下卻只見摯情,未見著意斧鑿痕跡。所以我覺得她的每篇文章,是用全副「心魂」寫,而不是光用「腦子」寫的。她於遣辭用字之際,總求如何傳達她錐心的感受,深切的領悟,而不是求如何使讀者驚嘆她的文字技巧。她更不企圖以雕繪滿眼的辭藻,引讀者走入撲朔迷離之境。那就是說,她的文字是平易近人的,即使修辭也是立乎誠的。以我個人來說,我一向很難接受雕繪滿眼或過於「新穎現代」的筆法,對季季的作品,我卻滿懷歡欣地全盤接受了,因為我正是一個用「心」讀而不是用「腦」讀的讀者。

韓昌黎說:「艱窮變怪得,往往造平淡。」季季的散文,一如她的生命歷程,於領略坎坷顛簸中,已由亂流急湍趨於舒緩平易。例如「你的呼聲」、「她的背影」,和「暗影生異彩」諸篇,就充分顯示了這一方面的成就。她微帶詩情的、凝練的象徵之筆,有如山澗清泉,經過亂石的沖擊以後,依舊涓涓而流,流進你的心田。我讀這些文章時,心中、耳中也似乎響起「似纏綿亦似鞭策,空無所有中……卻更高昂、更堅靱、更不可動搖」的呼聲。我也彷彿看到一個「天寒翠袖薄」的寂寞背影,踽踽涼涼地走向雲天渺遠之處,心中感到一陣悽惶。這也許就是我所說的「哀樂不能自主」吧!

可是季季從不作頹廢的呻吟,消沉的嘆息。文中沒有「疏離」、「空茫」、「失落」等字眼。正相反的,在她任何一篇作品中,都顯露出她對悲壯生命的謳歌,生存價值的肯定。這,一則是由於她的本性原不是繞指柔,二則是錘鍊的歷程一天天更使她成了百鍊鋼。在這些篇章中,隨處都閃爍著她智慧和溫厚心靈所凝聚而成的燦爛星光。譬如在「她底背影」一篇的最後,她寫道:「我從她底背影中體認到最深刻的領悟乃是:我如她的背影一樣,仍在一條漫長的生命路上寂寂地朝前走著。雖然每一步都是艱苦的跨越,但卻從未停止,亦從未想要停止。」這正是漢明威所說的「人可以毀滅,卻不能被打倒」的毅力。對著拾垃圾夫婦的熟練動作,她說:「每一個動作都顯示出一種久經磨練的默契,那些在人們眼裏是骯髒瑣屑的穢物,到了他們手裏,彷彿都變單純了。」這是莊子「道在糞溺」的高層次領悟,也見得她對人世任何卑微事物看法的虔敬。在「花」一文中,我以萬分喜悅的心情一遍又一遍地讀著她如下的句子:「花們無語,卻在滋潤之後漸次甦醒了葉子。在那樣沉默而有力的回報中,我的補償的過程於焉完成了。在人和植物的世界裡,生命中尚有如許微妙而虔誠的交流和互慰。那麼炎日的殘酷,雨打落花的傷感等等,不都可以釋然於懷了嗎?」她沒有「淚眼問花花不語」、「心事花開花謝」等哀傷的基調,而從「與花鳥共哀樂」的情愫中,體認出天地間不息的生機,物我為一的妙趣。她焉得不拈花微笑呢?「落日」對她的啟示是:「任何一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過程,都飽含著淒涼有力的靈感和悲壯感人的成分。它是一種最實際而且最徹底的人世體驗。」不用賣弄什麼人生哲理,一切的領悟都從紮紮實實的生命歷練中得來。所以這一類的句子也就彌足珍貴。她總是以柳暗花明、峯迴路轉之筆,帶給人們以亮麗的曙光。是不是因為季季寫作都從深夜到黎明,東方第一道晨曦的出現,給予她更多面臨苦難的勇氣,也啟迪她更豐富的創作靈感呢?例如一個有殘疾的雞胸人,在她眼中「乃是宇宙最溫暖而堅強的角色:一個勇敢盡責、樂天知命、隨遇而安的人。」這是我們東方精神的涵泳。又如明明是在落日黃昏中,面對蒼涼的火場,一位白髮老人重整家園的堅定信念,頓時除她心中的憑弔與哀感,而寫下:「天光漸暗了,我看不到火燼,也看不到那許多張憂愁的臉,我甚至不再感覺那是一片火場,我只知道那是一片無比深厚的土地,永遠賦予人們最原始而堅實的期望。」哀而不傷,是何等高越的情操。我個人對寫作不變的宗旨是,再深沉的苦難,再令人傷心的醜陋事實,總要給予人們一絲慰藉、一分寬恕、一縷希望。因而讀季季的作品,愈益有相契於心之感。

「抽屜」、「黃昏」、「一天裏的兩件事」諸篇,該都屬於生活小品。她細膩幽默有情致的筆觸,娓娓道來,不但引人入勝,還總悄悄地告訴你一些她所領悟到的妙趣,與你共享。對著她自己紊亂的抽屜,她卻發現「內心原來藏著更多的,多到幾乎無可限量的抽屜。放置著我與這個世界緊密相連的各種愛與同情,挫折與鼓舞,謙卑與敬仰,耕耘與收穫,唾棄與讚美……它們……更為壯闊而深遠,也更值得珍惜與留存。」對季季善感的心靈來說,人世間原無一事一物不值得珍惜與欣喜。

誰都知道,季季是寫小說的能手,以一支寫小說的彩筆,來給散文著色,寫到人物、情景之處,自是出色當行,鮮明生動。「鄉下老婦」、「再見,翁鑼仔」、「一個雞胸的人」和「夢幻樹」諸篇,就是最好的例子。如她形容雞胸人的深黑的頭髮「一根根零亂地豎立著,充滿了一種無可奈何而十分任性的肅殺之氣」。語言運用之巧妙,不亞於張愛玲。而我特別激賞「夢幻樹」一篇。她發揮了高度的小說技巧,卻又是一篇上乘的散文。曾記數年前,沉櫻女士將荊棘的「南瓜」,選入散文欣賞集,「這一代的小說」卻將它列入小說之中。可見小說、散文的分野有時也是很模糊的。尤其是有人物、有故事、有對話的散文,我們似可姑稱之為「散文小說」,正如似詩的散文可稱之為「散文詩」。「散文小說」具備小說的成分,而結構不必如「純小說」之嚴謹。但季季的這篇「夢幻樹」卻是結構十分嚴謹,依我個人看來,可稱得起是一篇第一人稱觀點的好小說。她對阿山要把尊嚴維持到底,似倔強而實畏縮的性格,透視得非常徹底,寫他與兇犬作殊死戰的可憐相十分傳神,而於冷靜觀照之中,透著同情與尊敬。因為阿山並不真是個可憐蟲,他也有他對人生理解的層次。他會因知道的事物太多而感到悲哀,他認為勇氣也有許多層次。有趣的是季季這支筆,也是層層逼進,愈探討愈深入。夢幻樹的出現,疑真疑幻,於惝恍迷離中見境界。與前文鬥犬的場景,看似不關聯,而氣氛由緊張而轉為沖和,神情由困惑而趨於澄明。季季抽絲剝繭似的,由一個層面進入另一個層面,正由於她純熟地運用了小說的技法,有寫實也有象徵,配搭得天衣無縫。

難得的是季季不關心寫作理論,故在創作過程中,絕不受理論的牽絆而益見其生動活潑。「夢幻樹」與「一天裏的兩件事」,景物迥異,而意象有異曲同工之妙。後者寫她眼中所見的兩件事:收垃圾的夫婦是一對踏踏實實為生存而掙扎的「人」,天邊夕陽下,白雲中乍隱乍現的飛舞鴿羣是一幅大自然的「畫」,她掇取二者使成為強烈的對比,在她內心此二者的啟迪卻是統一的、調和的。這一點與「夢幻樹」所顯示的境界正相契合。因為她都以同樣虔敬感動的心情接納了。在「夢幻樹」的最後,她寫道:「我回過頭去,只見天地遼闊,一片清澄,那綠蔭華蓋,白色的圍牆,瘋狂吠叫的狗,都沒入一片清澄裏。而勇氣、理性、尊嚴,都在那一片清澄中,分別綻出大小不一、色澤各異的花朵。」這豈不是莊周齊萬物的境界?

在季季的每一篇文章中,我似乎都看到了那一朵冉冉綻發的花朵。

寫至此,我忽然想起蘇東坡的一首定風波中名句:「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一朵芙蓉,開過尚盈盈。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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