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星辰非昨夜

三十八年剛來臺灣時,除了妹妹,沒有其他親人,知己的朋友都留在大陸。臺灣當時在我心情上,好像是遙遠的海天之涯,陌生孤寂。初到時沒有職業,每晚都茫茫然從住處沿著馬路,踽踽地散步。路很寬,卻是高低不平的黃土與小石子,走著走著,就迷失了方向,真個是「行邁靡靡,中心搖搖」,一種「日暮途遠,人間無路」的錐心之感,使人悽然。只因半生憂患備嘗,方慶抗戰勝利,河山光復,喘息未定,卻又要離鄉背井,浮海來臺,焉得不充塞著滿腔的悲憤與沉痛。

我當時腦海中所留下最深刻的一幕情景是在杭州火車站鵠候班次不定的火車。月臺上行李凌亂,人潮洶湧,每個人的神色都是愴惶而悲苦。早春濛濛的夜霧,混和著火車頭吐出的煤煙,使月臺燈光格外昏暗。在昏暗的燈光中,我一直在人潮裏找尋一位好友。她曾斬釘截鐵地說要來送我,因而在沒看到她以前,再是望眼欲穿的火車來了,我都不肯上車,我一定要和她珍重握別。可是在寒意刺骨的夜風中直盼到天亮,她仍沒來,我只好爬上一列煤車,坐在煤堆上,眼看故鄉離我而去。淒厲的汽笛嗚嗚長鳴,濃煙一陣陣吐向黑夜,車頭燈照向寒冷的鐵軌,照向茫茫前路。故國日遠,故人棄我,默唸著顧貞觀「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淒冷否?」之句,不由得淚下沾襟。

因此,每回散步,我都不自主地走向火車站。那時的月臺陸橋還是木架的,我一步步踏著黑黝黝的陳舊扶梯,拾級而上,走到橋當中,就停留下來。望向左手邊的遠處是西門町,霓虹燈世界雖不及今天繁華,卻也照得夜空呈粉紅色。可是驀然回首,右邊卻是黑沉沉的夜,月臺上候車的乘客雖沒有愴惶憂焦的神色,但卻是木木然彼此漠不關心的。火車自遠而至,刺耳的汽笛長鳴,車頭強烈的燈光照得人耀眼,陣陣濃煙瀰漫了半邊天。此時,我的心就陡然徬徨起來,我似乎在找尋一個人,好焦急地搜尋著,多麼盼望她忽然出現,明明知道這是夢幻,是錯覺。我已到了臺灣,而她卻在大陸,我怎麼能在臺灣的車站月臺上找到她?就這麼樣,在匆遽的人羣中,濃煙、汽笛中,我由徬徨而漸漸寧靜下來,悄悄地對自己說:「我等待過了,你沒有來,但你永遠在我心中。」

我在木橋上來回踱了好一陣,再慢慢拾級而下,走向高低不平的黃土石子路,走向陌生的住處。天空中有時是薄薄的雲層,有時是淡淡的星月,有時飄著細雨。不同的夜晚,不論風雨陰晴,我總懷著同樣的心情,走向車站月臺,徘徊在陸橋之上,一天又一天……

歲月飛逝,臺北車站不復有木橋,火車汽笛聽不到了,濃煙也不再瀰漫,堅固的水泥陸橋上亮著明亮如白晝的日光燈。人羣照樣熙攘,行色照樣匆匆,但我不再在橋上駐足盼待,與朋友音塵隔絕了二十多年,我們活在兩個世界裡,她不會突然來臨了。

當年在上海,我們同住在海格路女生宿舍中。同學們在寢室裏喧鬧著,我倆總悄悄地倚在露臺欄幹上聽風聽雨、數星星、看月亮。因為我們都是他鄉遊子,滿懷鄉愁。

「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這是她和我最愛唸的黃仲則的詩。雖感太悽惻了點,但幸得有兩心相契。

如今,再不必懷念昨夜星辰昨夜風,二十多年也不過彈指之間,人生本來是匆匆過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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