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們通電話，或在街上匆匆相遇，一開始總會說：「最近好忙啊！」這個「最近」究竟指兩三天，一個星期，還是一個月呢？並不確定，甚至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所以觀念是非常模糊的。接著話題就轉到「病」了，彼此訴說一番「東痛西痛」，彼此介紹一番自己信任的名醫或偏方。最後一定是說：「等那一天我們想法聚聚吧！」這個「那一天」，究竟是那一天，也是不確定的。你可以長久地期待著，也可能很快地就實現，全看各人忙的程度如何。
「忙」和「病」，也跟「現代人」和「現代人生」這些熱門名詞似的，成了一種口頭禪，似乎除了「忙」和「病」，就沒什麼貼切的話題了。
忙是忙什麼呢？大家都差不多，正常工作以外，免不了的婚喪喜慶、接風、送行、聚餐、開會……等等。那一件都是人生大事，非應酬不可。記得有一個笑話：母親正在打扮，孩子問她要幹什麼，她說要出去應酬，孩子又問應酬是什麼，母親說應酬是一種實在不想去而又非去不可的事。孩子恍然大悟，揹起書包說：「媽媽，我現在也要去應酬了。」這個笑話並不正確。部分應酬，固然是禮尚往來，而許多至親好友的喜慶，實在令人滿懷喜悅。聚餐座談等又可以見到久未見面的朋友，得以暢敘，增加生活的情趣，充實寫作的題材，怎麼說都是快慰生平的。只不過對一個不善安排時間的人來說，便覺得時間被割裂，不能集中思想做一件事，心理上就感到很忙亂。而在一個善於利用時間的人，卻一樣地意定神閒，分段地完成許多工作。羅斯福總統能在等電話接通的零碎片刻時間中，一年看完幾部巨著，就是一個好例子。
至於病呢？中年人不外乎五十肩、風濕痛、高血壓、血糖、膽固醇等等。真正忙起來就忘了，把它當一回事就愈來愈嚴重。因而產生一種自憐症。有一篇短文說世界各國患自憐症的婦女愈來愈多。這也許與醫學常識的豐富或生活的孤寂有關。如此看來，忙與病似乎是成反比的。忙起來，病也可能不治自癒。我家鄉常說「勞健勞健」。勞者必健，這當然指的是勞力而非勞心。但適度的勞心也是養心之一法。因為精神專注，許多想像中的病也自然消失了。可是真正病來時，身心都不能再忙，反倒可以偷閒休息。一位文友因撞車不得不放下家務與工作，在醫院中靜靜休養，因而體會到更多病中情趣，文思泉湧，使讀者得以多讀為快，豈不是意外假期中的意外收穫。這正是東坡居士說的「因病得閒殊不惡，安心是藥更無方」了。
回憶在抗戰期間，我孤苦伶仃地臥病窮鄉，求醫無門。每天仰望滿是雨漬的天花板上，壁虎出沒。腦海中浮現出許多幻境，感到人生無常，不免悲從中來。忽然接到恩師為我抄來智者大師治病章中句云：「但安心止在病處，即能治病。」「息心和悅，眾病即差。」「觀身無常，苦空非我，是名為慧。」恩師特為注釋云：「我空則病空，不以病為苦。在病痛中體味人生，不起厭離念、怨恨惱怒念。以一身所受，推憫大眾之苦。」發如此大慈大悲心，實非我這個沒有慧根的魯鈍之人所能。但我反覆背誦以後，至少已感到能安心接受病痛，而且於病中體味到人情的溫暖、款切。恩師又以李商隱的兩句詩勉勵我：「維摩一室雖多病，也要天花作道場。」能以病室作道場，病魔自去。由於那一點粗淺的領會，看似沉重的病也就漸漸痊癒了。
我又記起好幾年前因腸疾兩度開刀住院，年輕同學們成羣地捧了芬芳的鮮花來探望我，有的坐在牀邊替我輕輕搖著扇子，有的講班上有趣的故事給我聽，她們真有如散花天女，使鄰牀的病人也展開了笑容。這正是「息心和悅，眾病即差」的證明。
月前趨訪一位七十高齡的老友，他客秋大病一場，幾瀕於死。但一見他氣色神情，比病前尤佳。以他在哲學、文學上的修養，大病中的領悟，自是更上一層樓。他示我以「賞月頌」古風一首。小序中說，中秋之夕，因臥病不能賞月，風趣的醫師告訴他，護士小姐美如月，病室中亦自有天地。這位老先生一時興來，作了這首賞月頌。最後四句是：「倚牀看月月非真，卻見嫦娥自在身。金波玉彩不在遠，晤言一室清輝滿。」好一個「晤言一室清輝滿」！他於病榻中拈出禪機，乃能以微笑之智慧，欣賞萬事萬物，而不起厭離怨恨念。這位老先生是虔誠的基督徒，可見無論那一種宗教，其最高境界是一般無二的。
古人詠病的詩很多，我獨獨喜愛杜甫的一首病後過友人飲酒詩。他描寫自己病後「頭白眼暗坐有胝，肉黃皮皺命如線」。可是朋友為他擺出美酒佳肴，他就大飲大嚼起來，興奮感激地說：「故人情義晚誰似，令我手腳輕欲旋。」淡泊的詩人，不以老病為苦，卻於老病中更顯得幽默風趣，也更珍惜友情。所以他最後說：「但使殘年飽吃飯，只願無事長相見。」
北宋的王安石，與蘇東坡儘管政見不合，而安石晚年退居金陵以後老病侵尋，東坡去看他，彼此都感到往事如煙，而友情卻彌足珍貴。安石希望他住下來作伴，東坡和詩云：「騎驢渺渺入荒煙，想見先生未病時。勸我試謀三畝宅，從君已覺十年遲。」當年的政敵，如今卻有無限知己之感。「病」真能使一個人徹悟，而心靈亦變得愈為溫厚了。
一個人於忙忙碌碌、追追趕趕之餘，萬一真的病了，就無妨藉此安心休息，則無論是沉思默想，補讀忙時未讀之書，或與好友病榻晤談，豈不正是因病得閒，增加「現代人生」的無限情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