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丟我撿

每個家庭,大概都有許多「留之無用,棄之可惜」的雜物無處堆放的苦處,加上書報雜誌的氾濫成災,於是房子愈來愈小,人愈來愈無處安身,脾氣也變得愈來愈急躁。我個人每到周末,總要作一次大清除,可是清除的結果,仍只是從書桌面移到書櫥背,從書櫥背移到牀下紙匣中。看來毫無減少。這原因實由於我與他之間彼此的「你丟我撿」。

比如說報紙吧,我倒是要剪的剪,要丟的丟,速戰速決,可是他牀邊一大疊,我就無權處理了,他總說:「別動,我還有資料要剪。」卻永遠沒時間剪。我只好把它紮成一綑,束之「低」閣。再說信件,我自認為是個筆頭尚勤、有信必回的人。每周回完信,卻真捨不得撕,但又太多沒處放。他又說:「慢點撕,我還要看。」他對我友人的信頗有興趣,因為我的朋友都與他談得來。但就說是看,他也沒有時間呀。加上他的信,雖沒有我多,因他長年累月不回信,也就愈堆愈高。問他回不回,他一定說「回、回」。但也得有時間呀。日子太久,怎麼回呢?他心上壓著友情的債,就只好把信留下,以減輕歉疚。

至於衣服、皮鞋、手提皮包等等,我們彼此看對方的東西都覺得多餘、討厭。我想理出他不再穿戴的衣服領帶,不再用的公事包,送的送,扔的扔,他就大為不樂,「看看你自己,這麼多廢物不扔,少來碰我的。我自己知道什麼該留,什麼該扔。」說著,他就把我打算扔的一樣樣撿回去,我只好回頭來理自己的,也感到取捨至難。到了夏天,冬衣就顯得多餘,每件都半新不舊,捐贈又非其時。(有篇英文文章說,人們應當將自己需要的東西捐贈,才是真正的愛心,夏天捐冬衣只是擺脫累贅。)臺灣天氣,春夏不分明,冬衣遲遲不能收。炎氣已逼人時,恨不得全部扔掉。這時,他就笑嘻嘻地譏諷我說:「看你吧,這麼多的身外之物,單是廉價手提包就左一個右一個,不丟何用?」可是我捨不得丟的不僅是為了不願暴殄天物,更為了買時喜愛的那分情意。

還有真正的廢物塑膠袋、尼龍繩子等,我總是一個個理好,一條條紮好,收在固定的抽屜裏,以便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這是我絕對不丟的。可是他說:「好好的抽屜裝這些,招蟑螂螞蟻,要用時買新的。」當我不在家時,他就全給扔了。到用時舊的沒有了,新的沒買。我說:「怎麼樣,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古有明訓啊!」他只好默然。

最記得一位文友報導一位前輩學人的夫人,把尼龍繩當錄音帶似的,小心翼翼地捲成一卷卷收藏起來。這是多好的一分美德啊!

「丟」,確實須有壯士斷臂的氣派。我和他都沒這分氣派。有一位文友的文章說原子筆用完了一扔,那種痛快說不出。她還從裡面悟出了哲學。可憐的我,竟連原子筆用完了也有依依之情。因為有的原子筆桿很玲瓏可愛。看透明管子裏,原子油漸漸下降,好像溫度計裏的水銀柱。握在手中,幫你道出多少心聲,一旦油盡,就此一丟,實在不忍。所以我常把筆心抽去,留著玻璃管在抽屜裏滾來滾去,有時還派上了用場。這些「惡習」,都是他所難以忍受的,可是不忍受又如何。反正「你丟我撿」,對峙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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