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綠拇指

我沒有綠拇指,任何綠油油、活潑潑的花草,被我捧回家來,起先旺盛一段時期,漸漸地葉子一片片轉黃,終至完全枯萎了。我真不明白是什麼原因,曾經為此請教好多位種花經驗豐富的朋友,她們都說我全副精神都給了小貓,因而忽略了對花木的照顧。其實這是天大的冤枉。我對於動植物,一視同仁。照顧得不好,只能說經驗不夠,絕不是偏心。說實在話,我對於花木比對小貓還周到,也許太緊張點,花木也受不了,就跟我「擺擺」了。比如說,去年在一位住郊區的朋友家,看到他們陽臺上一盆似羊齒類不知名的蘭草,實在可愛,他次日就親自把它帶來送我,說分給我一半綠意。並告訴我此草移自山陰潮濕之處,不宜使太陽直射,須置放通風而有陽光的地方,每隔三、五日灑點水就行了。我把它擺在客廳一張最通風的長桌上,澆的水都是頭天接在杯子裏,以免有消毒的氯氣味。每天必用潮濕的布輕輕抹去葉上灰塵。遇到陰雨天,捧到陽臺接受天然雨水,太陽一出來,趕緊捧進屋子,如此者數月,居然葉子欣欣向榮,綠意盎然。它的原主人來看了大為高興,誇我好會養花。誰知言猶在耳,蘭草開始無精打采起來。起先是一兩片葉子的尖端焦黃了,漸漸地每片葉子出現黑斑,然後一片片萎縮了,就像曬乾的柴棍似的。我懷疑是水澆少了,就每天加水,誰知愈加黑斑愈多。打電話問那位朋友,他說可能是水加多了。我問他究竟幾天加一次,每次加多少呢?他笑笑說:「你別那麼緊張好不好,那有那麼科學化?我自己究竟澆多少水也沒數。想到時就加點,有時就讓它渴半個月。你別理它,自然就會活過來的,植物也跟人們一樣的會撒嬌。」我聽他的話,暫時不理它,由它在陽臺上日曬夜露,風吹雨打的,可是看了心裡好不忍。不到半個月,這盆蘭草就此歸了道山。我為此悵惘了好幾天,又深感對不起朋友。電話向他告罪,他雲淡風輕地說:「枯了就扔掉,我以後再送你一盆。」我謝謝他,再也不敢要了。

屋子裏沒有一絲天然綠意總是不夠精神。曾有一位朋友笑我到處擺的是沒有生命的緞帶花、絨線花、紙花、塑膠花,實在不夠「書卷氣」。我有點不服氣,就在一個花鋪裏買回一根小小的木柱(像一段木頭,只須將一端浸在淺水中,就會發芽,據說名叫鐵樹)。我守著它今天看,明天看,竟是毫無動靜。去問花店,老闆娘告訴我要用一塊濕棉花,按在木頭的頂上,我照做了,不到一周,邊上爆出一粒像綠豆的嫩芽來,我好高興。幾天後,另一邊又爆出一粒,我就隔三、五天在棉花上滴點水,兩邊的芽發得非常平均,漸漸地長出四片碧綠的嫩葉子,對稱地左右垂下,看去就像個好乖、好乖的紮著兩條辮子的小丫頭,我對自己說,這下我也有綠拇指了,這是我自己培植起來的四片葉子。我好得意望著它們長呀長的,有一天,忽然發現其中一片葉子軟扒扒的一點精神沒有。這一驚非同小可,仔細一看,原來葉根與樹皮連接之處已經爛了,一摸樹皮也鬆鬆軟軟地脫離了木頭,我急得真要哭出來,外子怪我水滴多了,或是陽光不足。不知是什麼原因,只有自怨自艾。眼看如此可愛乖巧的小丫頭夭折了,怎叫人不傷心。誰說我只愛小貓小狗,不愛花木呢。可是花木就是不愛我,不肯為我興旺,不肯與我通情愫。一位朋友的文章裏說,要把草木當作家裏的一分子,要對著它們說話,對著它們唱歌:「小小的絲瓜呀,往上爬呀!」我也是把草木當作家裏的一分子,所不同的只是沒像她輕鬆地對它們唱歌,我總是好緊張地望著它們,生怕它們太乾、太濕,曬不到太陽,或陽光太強了。恨不得一下子把它拉大,就像從前撫養唯一的寶貝兒子似的,看鐘點餵奶,看「育兒法」定分量,他反而三天兩頭發燒瀉肚子。後來經多子多孫的母親們告訴我:「若要小兒安,須耐幾分飢與寒。」可是真讓他飢寒了,心裡又何忍?總之左不是、右不是。一句話,都是由於不能一任自然,處之坦然。蒔花種菜與養兒育女都是一樣,求好之心太切,反成揠苗助長了。

再說琴幾花瓶裏的幾枝貓柳,原是我農曆除夕下午,在東門花攤上買來的最後剩貨,當時配上兩朵紅玫瑰、一朵白菊花,隨隨便便地插在大理石小花瓶裏,總以為過了年初五就該扔掉了。初五以後,玫瑰花瓣一片片飄落了,菊花也謝了,我索性換上兩朵紫菊花,而貓柳的銀色小蓓蕾,卻愈長愈閃亮肥碩,一顆顆好乖巧地匍伏在枝條上。真的就像一隻隻蜷伏的小睡貓。我抽出枝條一看,下端居然長出絲絲細鬚,尖頂還爆出綠芽。真叫我喜出望外,立刻又加意愛護起來。聽人說茶滷子可以養木本花枝,於是每隔數日,滴幾滴茶滷,誰知蓓蕾馬上就掉下好幾粒,我知道自己又在折騰它了,及時停止「施肥」,只在記起來時加點水,直到現在已經端午節了,整整五個月,貓柳依然無恙。銀色毛絨絨的小貓仍然乖乖地匍伏著,誰能相信如此柔弱的枝條,竟有這樣頑強的生命力,不能不令人嘆佩。但如果我也像照顧那株鐵樹似的照顧它,也許它早就不勝負荷了。可見人類的緊張心情,確實會感染樹木花草,怪不得西方科學家以電子感應器探測樹木是否聽懂人類的語言,答案是正面的。記得童年時讀一篇古文,敘述京兆一家五兄弟議論分家,財產平均分配以後打算將庭前的大樹鋸為五段平分,次日樹葉頓時枯謝,兄弟大大的感動,抱樹痛哭,從此同心一德,永不分離,樹馬上又活了。如此看來,「草木無情」是人類不公平的怨望之詞,「花解語」並非文人的渲染,花真的能解語,樹木真能與人類共哀樂,應該不是迷信吧。

記得斯坦貝克有一篇題名「菊花」的短篇小說,描寫那個少婦愛菊花的狂熱,到了如醉如癡的地步。她眼看一個過路客人把她託付攜帶辛苦栽培的菊芽扔在路旁,簡直傷心欲絕。作者所要表現的是少婦的孤傲與寂寞感,愛菊只是象徵,我恨不得要勸她「惜花須自愛,休只為花疼」。我們中國人愛花木是一分悠閒的情趣,懂不懂園藝也無關緊要,自己培養不來花木,就到友人家或鄉間去賞花看樹。我寓所對面鄰居,陽臺上擺了不少花盆,遠遠望去,似乎也有抽新芽新枝的,也有凋謝的,倒是三樓陽臺男主人種的九重葛,紅得好嫣,迎風招展,人人可得飽餐秀色,如此想來,沒有綠拇指也就不必懊悔了。

記起前年從美國帶回一小瓶養花的「營養露」,牌子名字就叫做「綠拇指」(Green Thumb),是偶然在一處超級市場買的,自己既不會種花,就把它送給一位愛種花的好友。她鄉間有三間簡樸平房,四圍花木扶疏。她在都市住膩了,就下鄉去聞幾天花草樹木的清香,昨天她回來後打電話告訴我,為我帶來幾枝白繡球花,開得好漂亮,而且會變色,由淺紫轉淺綠再轉純白。我立刻說:「你真有綠拇指。」她笑笑說:「那裏是我的綠拇指,是它天然生長的;若著意栽種,還種不得那麼好呢。它開得真茂盛、真美,可見大自然才有綠拇指呢。」

一點不錯,大自然的雨露陽光,才是真正的「綠拇指」,我們還是回歸自然,接受大自然綠拇指的照拂吧。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