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音不改

中華民國這個國家之所以可愛,我認為「方言」種類之多也是原因之一。方言表現不同地區的民情風俗,也表現一個地區的文化水準。但儘管各說各話,而彼此之間的感情思想,一樣可以溝通,而且還以學對方的口音方言為樂。

民國以來,提倡說國語,我家鄉人稱之為「正音」,一提到正音,就覺得不同凡響。記得我卒業大學,在故鄉縣城初中教國文時,也是規定上課得說國語,而苦於同學們不能完全聽懂,為了教學上方便,我大部分都用家鄉話講解,遇到督學來時,立刻轉為國語;督學一走遠,又立刻回復家鄉話,非常靈活的雙聲帶,雖然有點作偽,但也是萬不得已的權宜之計。後來想出個兩全辦法,為了訓練同學的聽覺,凡是唸課文時,用國語;解釋時用家鄉話,倒也頗收成效。

我是浙江人,單是浙江一省,就不知有多少種方言。我的出生地是離城三十華里的瞿溪鎮。口音與城裏的就不大一樣。城裏人喜歡學我們鄉下人土音,鄉下人又羨慕城裏人說話文雅。但如遇到外路(指的是寧波、杭州)人來時,就認為是真正說「官話」的人來了,都不禁肅然起敬。

先父早歲求學外鄉,後來供職杭州,雖然是做了官,官話卻並不正確。有一天,他為處理重要公事,深夜才從司令部徒步回家。守衛一時認不清,喝問:「什麼人?」先父說:「參謀長。」守衛又大喝:「大膽,搓麻將,不許通過。」原來先父「長」、「將」說不清,搞出一場誤會。

我大學中文系系主任夏老師是永嘉人,他在課堂裏講授詩經、楚辭、專家詩詞時,講著講著,就唱起來。唱的是永嘉調,抑揚頓挫,煞是好聽,同學們全體都跟著唱,真個是弦歌之聲,溢於戶外。但因他們不會說永嘉話,咬字不準確,單獨唱時,就走了樣。夏老師時常朝我一點說:「ㄋㄟˊ(你)唱。」我一唱就像了,同學們都羨慕我得老師之真傳。正因我和老師同鄉,得天獨厚也。直到現在,我如用國語背詩詞,總打疙瘩,非得用家鄉音背,才得一氣呵成。因故鄉音四聲清濁分明,加上特有的腔調,唱來格外有韻致。去故鄉日遠,以鄉音唱詩詞,亦未始不可解鄉愁於萬一。記得夏老師以「豬油炒飯吃」讓同學們分陰陽平、上、去、入。每覺國語無入聲字而破壞了詩詞音調之美,所以他很得意他的鄉音不改,才得欣賞金聲而玉振的詩詞。

我童年時在故鄉,最羨慕的是會說「正音」的人。在城裏唸師範的四姑,會說幾句正音,據她自己說還代表學校演講比賽過。我起先對她有幾分佩服,也有幾分忌妒。可是有一次聽她跟我父親從杭州帶回的馬弁談天,把「吃麵」說成「吃臉」(杭州人「洗面」叫「洗臉」,她想「吃麵」一定叫「吃臉」),我就再也不把她放在眼裏了。我學正音寧可跟馬弁學。在看廟戲時,扮大官的要說官話,馬弁難得聽懂幾句,高興得直拍手,聽不懂的,我就捲起舌頭解說給他聽。旁邊看戲的都說:「到底是官家小姐,會說外路話呢!」我頓時自覺有鶴立雞羣之感。縣城裏當然開明得多,大綢緞莊、百貨店的夥計們,多少都會幾句「正音」,遇到「外路人」顧客光臨時,他們都搶上前去殷勤招呼。那情形就像現在會說幾句英語的人,見到洋人,招呼起來比招呼自己同胞熱絡,一模一樣。

我到杭州進入初中以後,說話勉強應付,一到背書就慘了,明明滾瓜爛熟的文章,用杭州話一背就結結巴巴。同學們都摀著嘴笑我,我氣不過,忽然不顧一切地轉為家鄉音,把一篇赤壁賦一口氣背到底。聽得同學們目瞪口呆,總算服了我。我儘管衣著土、說話土,肚子裏「學問」好像還比她們多了那麼一點點。因為我是私塾出身,不像她們從教會小學直升上來的。我為雪前恥,拚命學杭州話,十幾歲的孩子,還不很快就學會了。同學中有上海人、蘇州人,她們一說起老氣橫秋的上海話,嗲聲嗲氣的蘇州話,杭州同學又不勝羨慕起來,認為她們的口音時髦,彷彿英文裏帶點法文口音,才顯得有學問似的,於是都跟她們學。我常於同樂晚會上,學老師方音傳神,博得如雷掌聲,引以為榮。

後來在上海唸大學,那三句半上海話就不夠應付了。在上海人眼裏,杭州人總有點土包子兮兮。到大公司買東西,說廣東話、國語都吃得開,就是杭州話受歧視。於是我又下苦功學上海話。宿舍中五方雜處,學滬語、北平話都有的是機會,只看你有沒有耐性和天分。我倒是雙管齊下,半年後,自認為頗著成效,和上海同學說上海話,和北平同學就說國語;真有點「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之樂:那分沾沾自喜之情,如今想來,甚是可笑,因為我那種話也沒學得道地。

現在,從大陸來臺,中年以上的,都是孔子所說的「東西南北之人」,籍貫成了身分證上名詞,卻是大部分濃重的鄉音不改。與人交談時,聽到對方一開口,就會猜到他是那裏人。猜對了,不論是否同鄉,都有他鄉遇故知之感。至於在臺灣出生的年輕一代,和本省的年輕人,全說的純正國語。因此二十多年來,我就沒有學會閩南語。偶然跟他們學幾句,卻發現「長、短、重、濕、乾」幾個字都是舌頭音,只是音調很難咬得正確,年紀已經不小,學語言不是時候了。再說故鄉既然渺不可即,保留點鄉音,多少也是慰情聊勝於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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