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龍子

朋友們看到我的黑貓,就要問:「這是你家龍子嗎?」我告訴他們不是的,這是我的「玉女靈貓」,龍子是一隻小公貓,可是牠已經不在了。

去年冬天一個陰寒雨濕的深夜,兒子從水溝邊撿來那隻瘦弱的小公貓,笑瞇瞇地把牠放在我懷中,我立刻就滿心接受了。不久牠就變成一團雪球,只鼻子尖上一團像桃子似的黑點,加上一對圓圓大眼睛,恰巧是個等邊三角形,望去就像馬戲班裏的小丑。而牠的逗人喜樂,和忠實善良的性格,也很像馬戲班裏的小丑。孩子的父親不久發現牠耳朵聽不見,是個襲子,因此將牠取名龍子。牠時常被「玉女」欺侮得吱吱叫,一個急翻身,反倒憨憨傻傻地去舔她,像小弟偎依著姊姊。牠就這麼可愛,朋友們都知道我家有個傻龍子。

兒子在撿回龍子的第二天就出遠門了。我給他信中時常談起龍子。龍子與玉女,有時使我忘憂,有時又無端引起我莫名的惆悵。

龍子忽然患了一種怪病,四肢癱軟,瞳孔放大,大小便不能控制。我曾將牠送醫院,住院醫治。大夫為牠照X光,抽血檢查,說牠可能是先天性癲癇症,也可能是什麼細菌侵入腦脊髓,目前還沒有方法治療。最後一次,大夫勸我說:「你還是理智一點吧,因為他病發時很可憐,長期照顧牠將成為你精神上很大的負擔。不如打一針讓他安息,把牠給我們作研究,倒可能是對動物病理上的一項貢獻。」我低著頭不忍心答應。大夫又說:「你安心吧,我們會把牠解剖後的軀體好好埋葬在公墓裏,而且有一定的時間祭掃的,你只要再多付一百元善後費用就好了。」我把錢放在昏睡的龍子身邊,向牠投下最後一瞥,抹去淚水,匆匆離開醫院。一到家,又急忙打電話求大夫再試試看救治牠。大夫卻告訴我牠已經平靜地睡去,永不再醒來了。凡遇到這種情形,醫生們只要一得到主人同意,就很快的處理,免得你後悔,徒使動物延長受苦。我不能怨大夫狠心,只怪自己不應當答應的。

這件不愉快的事過去已半年多,可是龍子活潑跳躍的神態仍在我眼前,牠那對親善信賴的眼神,似乎一直在對我望著,抱著黑貓「玉女」時,我就會格外的想念牠。牠和我的緣分就只有短短的四個月。對龍子,除了思念,更有一分無比的歉疚之情,無法彌補。我在想,如果兒子不把牠抱回來,牠做一隻日曬夜露的野貓,與饑寒風雨搏鬥,反而產生堅強的抵抗力而不致得此不治之症。即使得了,牠有新鮮野草可嚼,有泥土地可睡,反倒可以掙扎著痊癒過來。因為我聽說動物知道以百草自己治病,而且動物的心、肝屬土,有病躺在泥土上休息,自然會好的。牠被撿來以後,關閉在上不見天、下不著地的公寓樓房中,漸漸失去自然的調節力而生病了。我自以為愛護牠,卻又不能徹底做到。只為一念的自私,借醫生之手處決了牠,我自問安的是什麼心呢?

孩子的父親勸我說:「你已為牠花了那麼多精力、時間與金錢。牠的軀體提供研究,如真能找出原因與治療方法,也未始不可造福『貓羣』,那麼牠也可說是死得其時,死得其所。何況牠還被好好地安葬在公墓中,不至暴骨野地,餐風飲露。比起落後地區死於溝壑的饑殍,和許多死無葬身之地的大陸同胞們,已強了千萬倍。」如此想來,也就不要太歉疚於心了。依佛家六道輪迴之說,劫數已盡,就可轉生人世,但願龍子短短四個月生命,就能了卻一段劫數。

兒子出門後,中間曾數度回家。每次回來,對於他親手捧回,親手把牠託付給我的小貓龍子,卻似乎心不在焉,視而不見。我曾多少次試著拿龍子作話題,想跟他談談,他只是遙遠地站著,遙遠地向我咧一咧嘴,點一點頭,就默默地出去了。我緊緊地抱著龍子,覺得只有龍子,才靠得我好近好近。

最後一次他回來時,龍子已經去了。我不忍向他提起,他卻連問也沒問。後來我終於告訴了他,他淡淡一笑,看去若無其事。我並不能因為不必再對兒子抱歉而安了心,相反地,我卻像失落了一樣最最寶貴的東西。他難道忘了,他當初是多麼鄭重地把龍子託付給我的!

前天他又要遠行了,對於海上生活,他也許充滿新奇的想像,臨行前對於母親的絮絮叨叨,自是不能入耳,草草地理了下行囊,往肩上一扛,就默然無一語地走了。大門一把拉過去,砰然一聲,把我孤零零地扔在背後。

我恍恍惚惚地問他父親:「孩子為什麼這樣呢?」他父親一聲不響,只顧低頭看著報,我忍不住再問:「孩子長大了就是這樣的嗎?」他淡然一笑說:「大概是吧!」他又拿起報紙,不再說一句話了。

我在屋子裏躑躅著,覺得屋子好空洞、好冷清。忽然想起了失去的龍子,默默地回到書房,不禁泫然淚下。我在心中低聲對自己說:「如果龍子還在,不也好一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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