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艱難唯一死  ——悼克彰光生

與克彰先生雖誼屬同鄉,而相識並不算早。記得在七、八年前,一次南部訪問的旅途中,我對他樸實木訥中透著一臉誠懇的神情,產生一分敬意。特地過去向他請教一些寫作上的意見。再問他是否一個人來的,他指指邊上專心致志在諦聽中的年輕女孩說:「不,和我的女友一起來的。她叫心岱。」心岱低下頭,有點羞澀,我也一時想不出話來說,只對她微笑一下。嗣後,就常常發現署名心岱的作品。豐富真摯的情懷,生動細膩的筆觸,使我漸漸了解,一位有豐厚智慧的純真少女;和一位中年成名作家之間,那一分天高地厚的師友、愛侶之情,是如此地值得人讚賞。但因彼此見面機會甚少,只知道克彰先生是一位筆耕至勤、極富於時代感、使命感的文藝工作者。他的性情、生活情趣等仍一無所知。直到多年後又一次的南下訪問中,心岱冉冉地走來坐在我身邊,親切地喊了我一聲大姊。我們就滔滔不絕地談起日常生活以及寫作的種種,克彰先生擁抱著愛子遠遠地坐著,只是向我們點頭微笑。我立刻感到像和他們夫婦相識多年,相知有素似的,內心溢漾無限友情的溫暖。我在心裡想:「這一對夫妻好令人感動,克彰先生真好,孩子真可愛,心岱好幸福。」

不久,心岱就約了大批文友去他們景美的新家吃真正新疆烤肉。由詩人辛鬱主持。那一次,人人都大快朵頤,談笑風生,我也看出克彰先生豪邁粗獷的一面。更接觸到他的真摯和待人之誠懇。因他鄉音未改,我就用紹興話和他談天,談得好高興,也了解他的學殖修養,寫作態度,而對他愈是崇敬。後來一連拜讀他在「婦友天地」上發表「給君兒的信」,一位中年以上的慈父,對他幼小愛子的喃喃叮嚀,字裏行間總透著一股辛酸。我忽然想起心岱說的,「君君像卡通片裏的太空飛鼠」,本來想笑,卻又禁不住鼻子酸酸的。因為君君實在太幼小了,而克彰先生已經兩鬢漸斑。他多盼望君兒快快長大,快快能讀父親給他寫的信。我在心中默禱,克彰先生能一封一封信的寫,一直寫到君君進高中、上大學。

可是如今他永不能再寫了,他把無盡的愛、無盡的期望與祝福託付給心岱——他的愛妻,他竟然默默地走了。

當我們剛聽到說克彰先生患嚴重胃疾時,總認為由於他寫作太勤、責任心太重因而影響消化系統。但一聽到心岱電話中顫聲地告訴我是胃癌時,我於驚駭之際,眼前浮現的就是幾天前他們全家來舍間聚談,以及在附近教堂草坪上攝影談笑的情景,這怎麼可能呢?為什麼要他罹此絕症呢?繼而再由亮軒在電話中轉告詳情,說到克彰先生為人之正直、淡泊、寬恕,永遠為人而忘己的品德,亮軒由嗚咽而至泣不成聲。放下話筒,我感到一陣天昏地暗,斯人斯疾,我們怎麼能不傷痛呢?

在他第一次出院後,朋友們去看他,他略微清瘦的臉上,一直浮著安詳的笑容,他一雙充滿愛和感謝的眼神一直注視著心岱,忙忙碌碌地為他做點心、招呼朋友、招呼愛子,他感到這一場病所得太多。他輕聲對我說:「心岱真好。真虧她啊。」這短短一句話裏包含了多少情意。他眼中的神采,也點燃起我們對他病癒的希望。尤其是亮軒每次去看他時的灑脫生風、和他對心岱精神上的支持,使克彰先生對抵抗病魔益具信心。我也漸漸感到,一位有定力、有修養的病人,往往會給探病的朋友一些啟示和鼓勵,而不是朋友給他安慰。可是病魔究竟太猖獗,醫學今日仍未能打敗癌症。當他再度進醫院時,體力就大不如前了。我去榮總看他,他眼中仍閃著清澈的微光,肌肉的消瘦,愈見得他的靈光透露。他微笑著表示對病癒的一線希望,只是說進步得如此緩慢,使邊上的辛鬱先生和我都無言以對。他也許已知自己患的是絕症而不願說出來使朋友為他難過,也許他覺得不說出來就是不承認這是不治之症。他不是貪生怕死的人,他掙扎著要活下去是為了他傾全生命愛著的年輕妻子和幼兒,也為他未竟的寫作志願。他是天主教徒,他相信天主會祐護他的。可是我第二次去看他時,他目光中那點希望的神采消失了,他已經放棄掙扎,他含淚望著我,緩緩而吃力地說:「我一生苦鬥,痛苦過,也幸福過,又贏得如許深厚的友情,應當沒有遺憾。只感到對人世虧欠太多……心岱太年輕……孩子太小……我不能再照顧他們……」我握住他衰弱的手,他顫聲地說了句:「一生一死,乃見交情。」就閉上眼睛示意我離去。我如再留下去又能說什麼,只得說:「再來看你。」他無力地搖了下頭,知道明明是最後一面了。

他垂危之際,還吩咐心岱將他平時心愛的書籍分贈給幾位友人。聽心岱說,在最後的一天,還為心岱講解「紅樓夢」一書的精神,說得有條有理,神志清明。他對愛妻期望之殷切,由此可見。

在靈堂前,心岱和孩子披著麻衣匍伏地面,她的含悲忍涕,孩子的無知憨態,誰個見了能不心酸淚落。

但我相信堅強的心岱於呼天搶地的號啕痛哭以後,一定會漸漸鎮定下來,發揮生命的潛力和智慧,負起撫教遺孤的重任,而且埋頭讀書寫作,以完成她丈夫對她的期望。她將是一位好母親,也是一位有成就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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