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友情

今天我又收到凱蒂的來信,長長的一封,她好高興我寄給她的風鈴。她已將它掛在新開張的店門前,聽它迎風所發的叮叮之音,告訴每一位顧客,這是臺灣友人寄來的。凱蒂(Kitty Bliley)是我四年前訪美時坐在華府一座博物館門前休息,所邂逅的三個美國年輕女孩之一。當時我穿的是旗袍,她們頻頻向我投來陌生而友善的眼光,我呢,懷著到處交朋友的開放的心,主動找她們說話,問長問短,並把手提包裏帶的介紹自由中國的小手冊及臺灣風景分贈給她們,我們足足談了一個多鐘頭,還請過路的人替我們合拍了一張照,請她們留下地址才分手。

回來以後,洗出照片,卻找不到那本臨時記地址的小本子,無法將照片寄去。這一段雪泥鴻爪式的友情就此中斷,心中不免悵然。時光匆匆已四年,今春整理雜物,忽然發現那小本子,喜出望外,馬上提筆給她們寫信,再將照片寄去,只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情,時隔好幾年,也許她們已遷移,或早已忘掉我這個「驚鴻一瞥」的東方訪客了。意外地,凱蒂的回信很快來了。她說如不是照片的話,幾乎想不起我是誰。但她好高興能和來自臺灣的朋友通信,她告訴我另外兩位女孩已結婚遷居,可能也會給我回信。她在一個雜貨店工作,不打算再唸大學,積蓄點錢就要結婚了。她很細心,怕我認不清,特地用印刷體正楷寫字,筆跡娟秀,辭意誠懇,我好高興又聯繫上了一個異國友人。從她們的書信中,可以了解她們的生活方式、思想、感情,和她對我們東方人的看法,我也獲得充分的機會,可以向她們詳細介紹自己國家的民情風俗,尤其是這些年來的建設情形。我盡可能的把有關歷史文化的簡介,以及歷次參觀得來的資料郵寄給她們,雖然花了不少郵費,可是內心喜慰莫可名狀,因為我感到自己盡了做朋友、做國民應盡的責任,感到自己當年不虛此行,更感到「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的真正意義。

過去常聽人說,美國人最會表現熱情,一分手就完了。那年訪美以後,我所得的印象卻不是如此。美國人,無論男女老少,都很坦誠熱心,而且並不是一分手就完,只要你有耐心與他們繼續保持聯繫,他們一定是有信必回。因為他們重視人際關係,他們喜歡朋友,也充滿了對異國的好奇心,他們也十二分希望你能多了解他們的一切,所以只要你有勇氣,儘管以辭不能完全達意的文字,轉彎抹角地向他們話家常,他們的書信就會源源不斷而來,豈止書信,我每年耶誕以及生日所收到的精緻小禮物都不知多少。水晶玻璃的小擺飾,藝術館的名畫年曆,親自手編的毛線小飾物、靠墊,等等不一而足。他們常常寄來全家福照片,連我抱過的小狗小貓都不會遺漏。自然,我也給他們寄去好多東西,竹編小花籃、小蝦、臺灣綠玉、彩色大理石小花瓶、彩色絲線粽子、小小繡花鞋、鉤花毛背心……每一件都花心思選擇,至少得帶給他們一分東方或臺灣的特色,和著一分濃厚的友情寄出。有一次我收到愛荷華農莊一位友人的照片,她們八個朋友把八粒我送她們的綠玉鑲成戒指,戴在手上,擺在一起,拍了照片給我,背面寫著:「你的手也和我們相握一起。」看了真叫人欣慰。

若說農村婦女較重友誼而大都市的就不相同了,倒也不盡然。我在紐約認識的一位名瑪琍的女士,她酷愛中國文化,與我談得非常投機,她總不忘給我來信,告訴我又看了多少中國藝術品,接觸到多少有學問的中國人。告訴我她的小花園中有一處花木扶疏,下有一塊大石,她稱之謂東坡石,希望我快去坐坐談心。她最近寄給我四篇讀中國畫的文章,對竹子、蘭花、淡墨山水都有獨到的領悟,完全是老莊清靜無為、反璞歸真的境界。例如她評述一幅疏淡的花卉說:「疏闊之處正予人以充實之感。」(此四篇文章我打算譯出以饗同好。)我們彼此的感情思想極為溝通。從通信中,我學了好多英文,也偶然介紹她們簡單的中文。例如紀念品上的中文字,複製品畫上的題詞或詩句,我都以英文譯出,即使不妥貼,至少也讓她們知道大概。

別以為美國的青年男女都是吃迷幻藥、亂交朋友、終年閒蕩無所事事的嬉痞型。那是電影中典型化了的人物,不足以代表全部。即以凱蒂來說,就是個非常自愛、努力向上、愛家庭重友情的好女孩。她寄給我一張和她男友合拍的照片,也要我寄給她一張合家歡。她男友留著長髮,她不好意思地說他頭髮太長不好看,現在已剪短了。她深怕我看了不順眼,殊不知臺灣的男孩,長髮之風並不亞於他們呢。

想想真是高興,偶然間的萍水相逢,卻由於彼此一個微笑,一個點頭,就交上了朋友。記得有一次從紐約去華府的火車上(我喜歡試每一種交通工具,特將機票退去,改搭火車),與一位端莊的中年婦女鄰座。看她和藹可親,交談後知道她是為盲人學校編點字教材的老師,不用說是位充滿愛心的人。我送她一個魚骨別針,她也送我一枝隨身攜帶的原子筆。並在我小本上寫下「Happy train mate to Philadelphia」簽上「Evelyn Thomson」的名字。在洛城,接待我的是筆會洛城分會的女祕書Mrs. Colette Burns。她是一位細心體貼的老太太,她開車接我去吃飯時,迫切地問了我好多關於臺灣女性作家的生活情形,我一一作答時,她卻又抱歉地說:「我應當等到朋友們都到齊時再問你,免得你再說一遍太累了。」她真是謙和體貼。我回來後,她每回收到筆會給她們寄的刊物時,都來信向我談到讀文章的感想。真正的是「以文會友」,心中十分欣喜。

我非常珍惜這分遙遠的友情。稱之謂「遙遠」,是有著時間與空間雙重意義的。因為這些異國友人,雖只萍蹤一面,此生是否能再見都很難說。而在如此忙碌中,數年來音問不絕,確屬不易,可見忙碌的現代人並不個個都是六親不認的。記得有一篇英文文章中說:「Reach out, take the initiative in friendship.」人應主動地去發掘友情,就不會有所謂的「疏離」之感了。

自由世界之所以可愛,就是人與人之間,可以坦誠相向;心靈得以溝通。這也就是人性的可貴之處。不然的話,為什麼會有成千成萬的人,冒著生命的危險,不斷地從鐵幕投奔自由世界呢?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