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念

沉櫻姊:

收到這封信,您一定有「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之感,(這不是您譯的褚威格的名著嗎?)因為「自君別後」彼此不通音訊似有一個世紀那麼長久了,記得和您握別時,曾有一周一書之約。沒想到竟連一月一書都做不到。這不能全怪我,也不能全怪您。怪只怪生為忙碌的現代人,身不由己,筆不從心。

在我的心理上,您還欠我一封信。不知因為我寫錯了地址,沒收到信呢?還是由於您的「慣遲作答愛書來」,於是我總在等那封遲來的回信。記得您還說過,去美以後,和臺灣友人的通信,可以出版一本「兩地書」,一定是文情並茂。但不知這本集體創作,何時可以出版,一笑。在我呢?寧可您早日歸來,不必要有「兩地書」的出版。

儘管沒讀您的信,幸得常讀您的譯著,慰情聊勝於無。想您必定終日沉浸在圖書館的書香之中,以發表於報端的文章,代替與朋友見面吧!

在國內時,我們一通電話就成了「長途」,每回您都鼓勵我多寫,鼓勵我試學翻譯。我們談著談著,就跳出一堆的靈感,您就說:「噯,這點可以寫,快寫出來吧!」放下電話,常常下筆如有神助,小小的靈感居然一揮而就。好幾篇短文,就是那樣產生的。您走後,朋友之間仍常以電話代替見面,但因為誰也沒您悠閒,電話大都是三言兩語,因此「電話靈感」也就比較少了。但我總不忘您的「點題」和「快快寫出來」的催促,所以在將近一年中,長長短短的稿子,倒也寫了不少。可惜您不在國內,沒看見。不然的話,您一定第一個打電話來說:「看到你寫的那篇了,真好。」那一聲「真好」,就叫我精神百倍,再度的靈感充沛。可見高帽子是人人愛戴的,給人讚美,是最好的獎品。所以我打算勤快地繼續寫下去,等您回來向您領獎品。

您快走的那陣子,朋友之間好像就時行一種「下午酒」的聚會,您一定記得吧。其實朋友中會喝酒的並不多,只是借酒談心。即使有酒量的也喝得非常斯文。如真要「不醉不歸」的話,豈不要連累主人忙晚飯。而淺醉微醺中,迎著涼涼的晚風歸去,也確實別有情調。真感謝第一個付諸實現的朋友英子。現在這個「酒會」是幾乎每月飲一次。時間往往在周五。一周工作快忙完,大家心情都比較輕鬆。但是主人所邀的朋友,總有二、三位臨時有事不能來的。可見即使近在咫尺,也有相見不易之感。您現在太平洋的彼岸,是否常想起我們的酒會。您如在臺北,一定又是常常記錯時間與地址。東家的酒會,跑到西家去。周五的邀約,記成了周六,您的健忘,已成為特有的風格了。

每回聚會,都要問您什麼時候回來?有的說您要明年才回來,大概是含飴弄孫,樂不思故人了。

朋友中喜事頻傳,有的搬新房子,有的兒女婚嫁,有的兒女回國探雙親,有的又出版新書。我呢?乏善足陳,如一定說有的話,那就是我已有了一雙「綠拇指」。記不記得,我曾寫過一篇小文,叫做「我沒有綠拇指」,埋怨自己不會養花草。後來還是您告訴我,不必在意,就隨隨便便的澆點水,它們就會自自然然地生長。您特地送了我一株就像拇指大小的小蘭草,我好喜歡。您說在一個街角買的,您也從沒看見過這麼幼小的蘭草,這麼迷你的花缽子。起先外子笑它像豆芽菜,一定長不大,我也真擔心它會夭折。尤其是缽子裏那麼少的一點土,營養怎麼會夠呢?擔心沒用,我只好聽其自然地每天澆點水,每晚把它放在陽臺上吸收新鮮空氣或雨露。沒想到它居然愈長愈精神挺拔,每片葉子都綠油油欲滴,而且參差長短,姿態好美。我把它放在電視機上,旁邊配一對從花蓮帶回的「怪石」,有一片葉子尖,觸及「石穴」,遠遠望去,真有空谷幽蘭的感覺。怪石頂上,放一隻從澎湖帶回的貝殼做的小鳥,我頗為得意自己的「匠心獨運」,有點像郎靜山的攝影藝術——黃山的雲海,配上阿里山的神木。寫稿看書疲倦時,就對著它望,盎然的生機,頓使我心神怡悅。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胸中丘壑」、「案頭文章」吧!

另外一株小吊蘭,我把它栽在大貝殼裏,再把貝殼放在一個長方形水晶玻璃盤中,旁邊加些水草,水草中放了母子四隻玻璃小鵝,白白的身子,紅紅的嘴,就彷彿「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悠遊自得,我稱這玻璃盤景為「方寸田園」。朋友們看了沒有一個不讚美的。我把它放在長桌上,另一端擺的是您好早以前送我的自製絹花。一真一假,也別有情趣。以前有一個朋友取笑我不會養真花,只會買假花,屋子裏沒有點生趣。真蘭草欣欣向榮以後,她看了,一雙近視眼又分辨不出真假,指著真的蘭草說:「看你又添了塑膠草了。」指著絹花偏又說:「這朵真花,像彩緞做出來的一般。」您說有趣不有趣?

花草這東西真是神奇,每分每秒在長,但你一雙眼睛盯著它們看時,卻絲毫感覺不出來。不像鐘錶上的秒針,快速得使你心驚肉跳,有「分秒光陰,一去不返」之感。所以我總是少看鐘錶,多看花草。看它們長大了,茂盛了,再多的時間飛逝了也不用心痛。因為這是最自然不過的事。人的鬚髮會在時鐘的滴答中白去,但嬰兒與青少年卻在此中長大了,新陳代謝的自然律,又有什麼不好?

再告訴您一件有趣的事:我的一棵小小鐵樹,也許因澆水太多,樹皮都爛了,黏附在樹皮上的兩片葉子奄奄一息,我索性丟去小樹幹,將一大一小兩片葉子連梗插在小花瓶中,好久好久,總是萎靡不振,我把大的一片葉子剪去一半,小葉子頓時長好了,而且邊上又暴出一粒綠綠的嫩芽來,我好高興,想一定由於原來負擔太重,才營養不足,索性把大葉子整個剪去。誰知幾天以後,小葉子漸漸枯乾,綠芽也萎縮了。才知道大葉子剪去一半,才是恰到好處,剪光了就不能代替小葉吸收營養,真後悔自己的「揠苗助長」,但已來不及了。想想大葉之於小葉,正像父母對於子女,在一旁呵護照顧,也須恰到好處,不能過分,也不可不及。到了小葉長成以後,大葉由枯黃而萎謝,也是順理成章,不必感傷。可是在幼苗正成長中,即被戕傷,那就太殘忍了。

最近聽到電臺一位節目主持人說,他每天一大早上班,總是散步經過一片空曠地,地上長滿茂盛的青草有如一片綠洲。可是不久,青草和泥土卻被挖泥機挖去,準備打地基興建大樓了,他為那一片慘遭厄運的青草難過了好久。待地基鋪平,不幾天,土上又長出青草來,他又為此高興一陣。可是坎坷的青草,很快就被埋在水泥混凝土之下,代之而興的是一座灰撲撲的水泥大樓。他感慨乎人們眼中可見的綠愈來愈少,灰撲撲死板板面孔的水泥大樓愈來愈多,在人口稠密的大都市中,那有區區青草生長的餘地?

我在想,草木幸虧寬宏大量,不計較人類的殘酷與愚昧,否則它寧可不要在「你推我擠」的人縫中生長,供那些偶得悠閒的人們,歌頌「十步之內,必有芳草」,以表現自己的智慧靈心。不如深深地躲到荒山幽谷,人跡罕到之處,伴著水流花放,多麼自在呢?

就像我剪去那片大葉子的愚昧行徑,豈不也表現了十足的殘酷與自私。我總是拿花草作為自己消閒的對象,對它們榮枯的息息關懷,也無非是一分得失之心。我並未從「萬物靜觀皆自得」中領悟到樂趣,因此對著枯萎了的小葉與幼芽,感到格外慚愧歉疚。

因為您是位愛花木、懂得花木的人,才不知不覺向您報導了好多。就當我們又在電話中長談吧!

還記得英子的新居,陽臺外視野遼闊嗎?您出國才半年,她房子的正對面已建起一座比她這幢更高的高樓,陽臺的視野全被遮斷。那房子興建得好快,只見一層層往上加,沒完沒了似的。這年頭,人好像總是拚命往上爬,要爬到那一天,才會感到疲勞而停止呢?那個休止符是否非得點在生命的終站才甘休?我們都替英子失去的遼闊視野可惜,她卻坦然笑笑說:「人總是這樣!你當初選擇的,總認為是最好的,那就應當滿足了。至於後來的事,誰能預料呢,總不能永遠這山望著那山高吧!」

我說:那你就把對面的新建高樓,當作「相看兩不厭」的「敬亭山」吧,這也許就是現代人「結廬在人境」的一點點「現代哲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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