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給你快樂!

我又小心翼翼從書櫃中捧出那一對「快樂」,仔細端詳。那是好幾年前的母親節,兒子用好多紅頭火柴拼搭而成,再用強力膠黏得牢牢的立體型的「快樂」二字。那麼的別緻,那麼的古樸。它們好像在對我微笑。記得那個深夜,兒子一直不睡,我催了他好幾次:「該休息了,明天要上學。」他只是連聲答應著。第二天我起牀,他已經走了,飯桌上卻擺著這兩個字。邊上一張紙條,寫著:「媽媽,給你快樂!」我眼中溢滿淚水,兒子啊!難為你這般細心。只要這兩個字,只要是你親手搭出來的這兩個字,就紮紮實實地給了我無邊無際的快樂。

時間過得真快,如今他已二十齣頭。這其間也不知又經過了多少個母親節。這一對立體的「快樂」二字,因強力膠年久失效,骨架已經不穩。每當我用布擦櫥裏的灰塵時,一碰就傾斜了,我小心地把它們扶正。紅頭火柴的殷紅顏色亦已褪損。可是它們在我心目中,是多麼寶貴的禮物。每一位朋友來時,我都要指著告訴他們:「這是我兒子的傑作,你看他多細心。」

有一次,我曾對兒子說:「你有空的話,是不是願意拿強力膠把它們再黏牢一下呢?」他漫應著:「好吧!」可是「快樂」二字,依舊是歪歪斜斜地,吃力地支撐著,就像我工作了一整天,歪歪斜斜地,吃力地倒在沙發椅裏。有時,我望著那一對「快樂」,喃喃地說:「他怎麼變得這麼粗心了呢?」他父親淡笑一下說:「算了,快樂是要你自己尋求,自己建立的,那會在這一對弱不禁風的玩意兒上。」他究竟是男人,可是我偷覷他時,他的神情也是黯淡的。

記得一個朋友說:「孩子小時是你孩子,長大後就不是了。」思果先生的文章中說:「人一過中年,就有一種蕭瑟之感,希望和成年的兒子談談心。」最尷尬的就是下一代早不再扶牀繞膝,又不願和你談心的那分心情,正不知何以自遣。再想想時代已經不同了,人總得學硬朗點。多愁善感,在年輕人眼中又算得怎麼回事呢?有個美國友人來信說:「孩子幼小時踩在你腳尖上,長大了踩在你心尖上。」原來這種感傷,中外都是一樣。

回想自己幼年至長大成人,享盡了母親天高地厚的愛,及至大學卒業回故鄉,母親已不在人間。母親去世時剛剛是六十歲,在今天壽命標準看來尚是壯年,但因她一生辛勞憂傷過度,不得再享高年,我懷著滿腹悲愴,卻未能盡一日孝心。如今自己也將是耳順之年,縱然也是一生辛勞憂焦,又有什麼可以埋怨的呢?

那時候,並沒有特別為母親安排的節日,即使有,母親也不會重視。母親重視的是清明、端午、中秋、新年。她忙上加忙,忙得好精神、好高興。她的節日只有每年正月初七的廟戲,因正月是閒月,母親才在洗刷停當以後,換上新的青布罩袍,搖搖擺擺地去看一齣「鄭元和學丐」或一齣「趙五娘吃糟糠」,回來後就夠她和五叔婆唸上好幾天的戲詞兒了。還有七、八月的颱風天,不曬穀子不曬乾菜,她才得閒叫住過路的瞎子先生唱幾段鼓兒詞。母親也會唱:「十八歲姑娘學抽菸,銀打的菸盒兒金鑲邊,不好的菸絲她不要抽,抽的是桔梗蘭花菸。……」

我從母親那兒學來好多小調,到今天,一個人在廚房洗刷時就會哼起來,哼著哼著,就彷彿在跟母親談天,我常常輕聲地說:「媽媽,如果你現在還在世的話,我們會談得多投機啊!」

想著這些,我心裡反倒舒坦些了。我把那對嬌弱的「快樂」捧回書櫥中。兒子正巧從外面回來,興沖沖地告訴我:「媽,我要跟女友去看她的媽媽,你說送她什麼作為母親節禮物呢?」我笑著指指櫥裏說:「也給她用火柴搭一對『快樂』,說『給你快樂』!不也很好嗎?」

「那怎麼好意思?」他笑了一笑。

「有什麼不好?禮輕人意重啊!」我說。

「那是我專門給你做的呀!」他腦筋真快。

「那麼再用強力膠把它們修補一下吧!」我趁機說。

「好,等我有空再說。」他拔腿跑了。

我應當耐心地等,總有一天,他會有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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