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寄楠兒

楠兒:

你動身南下高雄上船的那個夜晚,我和你爸爸只陪你走到巷口,目送你背著簡單的旅行包,在濛濛細雨中漸行漸遠,消失在馬路轉角處。我知道在馬路轉角那邊,一定有你一羣知心好友在等你,浩浩蕩蕩地擁著你上火車。你不會感到孤單的,也不會珍惜行前和雙親片刻的相聚。這也是我和你爸爸不送你上火車站的原因。

我們默默地又在濛濛細雨中走回家門。淡淡的路燈,照著濕濕的馬路,雨絲飄在手背上、面頰上,眼前浮現的卻是吐著濃煙的列車,在黑夜中把你帶向遠方。我素來愛雨,你離家時正巧也是微雨輕寒之夜,「雨」卻使我感到黯然了。

那天中午,只由我們在餐館裡請你吃了頓簡單的西餐,算是給你餞行,結果還由你爸爸的友人付了帳,晚餐我原燒了你最愛吃的雞翅膀和炸魚,你卻堅持要和朋友話別,不肯在家晚餐。我很失望,你卻笑嘻嘻的說:「朋友們難得在一起,等我回來時,也許都已分散了。而父母是永久的,我一回臺灣,第一是回家,馬上就見到了。而且,我和朋友們是眼前樂一陣,至於爸爸媽媽嘛,到了船上,對著大海,再慢慢兒去想念。」看你多會說話,你爸爸就很欣賞你的話,叫我不必固執,更不必牽腸掛肚,「各人頭頂有爿天」,這是他常常勸我寬心的話。

如今你真個頂著自己的一爿天空,遠渡重洋,去追尋自己的夢了。我不知道此心是為你擔憂,還是為你興奮。「十八歲的少年郎,就要飄洋過海了。」你曾經自我陶醉地說。可是兒子,飄洋過海,豈止為了好玩,為了欣賞海上的日出日落而已?你是去實習,在機艙裏,從轉一顆小小螺絲釘學起,一點點,一步步地見習。今天,只是你的起步,你必須認定方向,把穩自己的「舵」。我參觀過好幾次大輪船和大軍艦,看船長或艦長筆挺地站在船頭,指揮大船進港靠岸時,臉上懍然的神情,不由肅然起敬。當然,從一個小小的水手,到統領全船發號施令的船長,你的路程何止十萬八千里。可是再遠的路程,必有起步之點;再遠的路程,起了步便有到達的一天。兒子,虔誠地、小心地轉你的小小螺絲釘吧,人生是最公平的,上天不會虧待任何人,只要你自愛、自信。

你寫信一向是西瓜大的字只有一擔,這次你在船上寫歸的信也不例外。就這一擔西瓜大的字,也叫我放心不少,安慰無窮;因為你究竟沒有騙我們,到了船上,對著大海,你確實在慢慢兒想念爸爸媽媽了。兒子,浩瀚的大海,起伏的波濤,日出日落,月亮、星星,可曾給你什麼樣的感受呢?和臺北市西門鬧區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咖啡室中騰騰的煙霧可有什麼不同呢?你一定體會到那是生活的另一面。有了多面的生活,生命才有稜角,才更堅忍、更壯美。這些話太抽象,現在和你說也嫌太早,但你會原諒我的,媽媽本來就是個嘮嘮叨叨的人嘛。

我想像著,你從熱烘烘的機艙裏走出來,爬上甲板,坐在船頭。夜已很深,海上風平浪靜,你身上穿著林阿姨送你的淺藍套頭毛衣,外披爸爸給你的中式棉襖,眼睛望著海天遠處的茫茫一片,你心中在想些什麼,還是什麼都沒想?你有沒有想到夜深人靜,爸爸媽媽是否還在燈下工作呢?因為你在家時,常於一覺醒來,問我們:「怎麼你們還沒休息呀?」我們都有遲睡的習慣,忙碌的工作反使我忘憂。否則,你的遠行,將更叫我牽腸掛肚了。我說這些,並不是要你時刻想念父母,男兒志在四方,豈可老是想家?但水有源,樹有根,一個時時以父母為念的人,在立身行事方面,就會把握正確的方向。你爸爸曾給你講過「弟子入則孝,出則悌,汎愛眾而親仁」的道理,你當時聽了也許無動於衷,年事漸漸長大以後,你就體會得出,兒女對父母的愛,並不淺於父母對兒女的愛。爸爸媽媽年逾半百,我們最津津樂道的是童年時代偎倚在雙親身邊的歡樂,最最抱憾的是不能菽水承歡,讓雙親享受安樂的晚年。正因我們時刻想念著他們無邊無盡的愛,我們才能終身努力不懈,做個正正派派的人。你會在船上慢慢地想念爸爸媽媽,我就可以斷定,你也一定會終身努力不懈,做個正正派派的人。

你走後,我整理你書桌抽屜,發現你滿滿一抽屜的信件,朋友的,父母的,你都分別歸類,那怕是我給你的片紙隻字,訓斥你的、勸導你的、嘉勉你的,你一封也沒丟棄。你是如此重情誼的孩子,使我好感動、好安慰。牀下的一個大紙匣,是你理好的畫像、紀念冊、小學作文週記簿,我隨意翻開一頁,又看到那最令我歉疚的一段,你寫的是:「黑黑的書房,暗暗的燈,一個小小的人兒,獨自在寫功課。」兒子,那時我們把你一個人擺在書房裏,獨自寫功課。一則是我們各自忙各自的工作,二則總認為孩子應當獨立,不必陪在一旁,卻沒想到你是那麼的想倚在雙親身邊。如今你雙翅已豐,可以獨自飛翔,可曾想起燈下寫功課的日子?也許我們沒有錯,你小小年紀,膽量較大,也許就是這樣訓練出來的。

去年母親節,你深夜未睡,我頻頻催你就寢,你只是含糊地答應。次晨,我看見飯桌上擺著一樣新奇的東西——你用紅頭火柴,以強力膠黏成立體的「快樂」二字,一張厚紙上,寫著「媽媽,給你快樂!」幾個大字。我真無法形容你給我的「快樂」有多麼的多。我馬上打電話先告訴最最疼愛你的林阿姨,讓她也分享我的快樂。她說希望你高興時也給她用火柴做一個小玩意,她對你有信心,知道你會別出心裁。你答應了,你也偶然地黏黏弄弄,可是始終沒有拿出東西來。臨走以前,你才給我看,那是一幢小小的房屋,裡面藏著一匹磁質小馬,你知道林阿姨愛馬。但你仍未完成,你答應回來後要做好,雙手捧給林阿姨。

你知道幾位阿姨都疼你,見面或電話中都在問你的情形。楠兒,你承受著這麼多的關愛,你是多麼的幸福。人生的幸福,一半是上天賜予,一半靠自己創造。願你格外珍惜。

你問起小白貓,我不得不告訴你,牠又病了。我再把牠送到臺大家畜醫院治療,大夫說牠可能是遺傳性的癲癇症,很難根治。可是牠是你的愛寵,也是我的愛寵,我一定要盡心照顧牠,使牠康復。

前天夜晚,在巷子口又看見一隻瘦弱的小貓,一聲聲地哀叫著,如果你在家,一定又會把牠抱回來,雙手放在我懷裏。我也幾次想把牠抱回來,救牠於饑寒之中,可是你爸爸再三叫我理智點。他說得也對:「世界上多多少少苦難的人類你只是沒有親眼目睹而已。把眼光和心境放遠大一點,省下精力,多做點更有意義的事吧!」於是我狠心轉臉走回家,不忍反顧。可是小貓的哀號久久在耳,不能忘懷。這越發使我想到世界每個角落,都有痛苦無告的人類,等待我們伸出援手。更有殘酷的魔王,天天在摧毀生命。我想著大陸的苦難同胞,想著越南戰場的屍橫遍野,想著印度骨瘦如柴、奄奄待斃的饑民。我們的至聖先師教我們要由仁民而愛物,而今天的世界,「仁」在那裏,「愛」在那裏呢?想到這裡,我們真是寢食難安。兒子,我跟你談這些,並不是要對你說教,只為你是年輕的一代,你又是天性仁慈,我要把人類和平相處、互助互愛的希望寄予你們新生的一代。我們千萬不要怨天地不仁,愚蠢的是人類自己。然而上蒼既賜予我們以良知與智慧,只要加以培養與擴充,相信人世的浩劫是可以避免的。

夜已深,我應當停筆了。最近臺灣天氣連日陰寒,你的航行方向卻是愈走愈暖,我不必擔心你不穿衣服受寒。轉眼就是農曆新年,這是你第一次沒有在家過年,而且竟在四顧茫茫的海上度新年,相信船長會為大家安排一個慶祝晚會,以慰大家思家之情的。

每年大除夕祭拜祖先後,你就伸手向你爸爸和我要紅包,「紅包裏的錢數要隨年齡遞加」,這是你說的。今年,我會把紅包塞在你的枕頭下,等你回來時親手去摸出來。想起你幼年時過耶誕節,早上一覺醒來,從枕邊摸出圓滾滾、亮晶晶的彈珠時,你笑得好快樂,連連說:「謝謝聖誕老公公,謝謝爸爸媽媽。」兒子,你即使到了「而立」之年,在媽媽心中,你永遠是個把聖誕老公公和爸爸混在一起的孩子。記得你在小學作文裏寫過:「我和爸爸手牽手,腳並腳,一同散步,我們父子手足情深。」兒子,你「手足情深」的爸爸也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你呢!

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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