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寫過一篇「我的另一半」。刊出後他看了頗感委屈，認為我寫的全是他的缺點，優點卻隻字未提。我再仔細想想，他確實也充滿優點，怎麼竟忘了提呢？為了對他致十二萬分的歉意，特作此補述，專記他的優點如次：
他看報看得十分的仔細，遇到書的廣告，是絕不會漏過的；又喜歡逛書店，發現一本與他業務有關或符合他興趣的書，立刻買回來。認為我一定喜歡的書，也立刻買回來。兩個人各捧新書，就可消磨一個靜靜的夜晚。我邊看邊讚嘆：「真好，我差點錯過一本好書。」他就得意起來了：「本來嘛，我買的書絕不會錯。告訴你，我是個『書探』，比好萊塢的『星探』還要銳敏。」
瞧他那股子躊躇滿志的樣子，就連忙對他謝謝。他自號「書探」確實有道理，他更應尊稱為「字典探」，對於各種中英文字典，他探究得非常清楚，買得十分齊全。他對我指指點點地說：「這本文法分析得最徹底，這本例句最多，這本『同義字比較』最詳細……」每本各有特色，他說來如數家珍。為了翻譯一本會計學方面的專書，對於各種討論翻譯的理論書，他也幾乎全部具備。有的書他不一定都看完，只在目錄上打鉤。我說：「家裏的書已經氾濫成災了，不看的又何必買？」他說：「先買了，到有疑問時一查就得，那分樂趣就值回票價。書不怕多，這叫做『養兵千日，用在一朝』。」有的書，他卻圈點劃線，仔仔細細的閱讀。看到入神時，面露笑容，好像已經搞通了。可是自己翻譯時，搖了半天筆卻搖不出一個字來，笑容頓歛，雙眉緊蹙。我問他何以如此困難？他說：「許多書上的原則，等到真正運用時，卻又格格不入。」我說：「這就好比游泳，把原則都記住了，跳進水裏還是不會游。你得自己去適應水性，慢慢體會，甚至要忘掉原則，專憑體會。」他連連搖頭說：「不行，不行。我這人做事，一直都憑原則。」他最相信的是「書上說的」。多年前，朋友們為了他平時工作太認真，消遣太少，曾鼓勵他偶然打個四圈衛生麻將，以鬆弛神經。他接受了。朋友給他一本「麻將經」，他費了好幾個夜晚研究透徹了。於是開始練習方城之戲。他每抓進一張牌來，嘴裡都要唸唸有詞：「書上說的，唔，應當先丟這一張。」結果呢，往往放大衝。他又喃喃地說：「奇怪，書上是這樣說的，這不可能嘛。」朋友勸他：「你應當活用呀！」他還不服氣地說：「我當年學打橋牌，學下圍棋，都根據書，覺得都很有道理。」他有一次新年裏打了四圈牌，除了那三家自摸的以外，就是他放的衝，輸得清潔溜溜。即使如此，三家中的任何一家，也都不願捨命陪君子，因為他考慮之周，出手之慢，叫人等到忍耐的邊緣。我的一位朋友說：「陪你先生打牌四圈，可以同時織完半件毛衣，看完一部長篇小說。」因此他沒有牌友，也失去興趣了。
現在再回頭說他的翻譯工作，我勸他不要盡信書，他對我所說的話，有原始性的反感，正如他的話對於我一樣。直到有一次，一位翻譯前輩指點了迷津，他才恍然大悟，把心情放鬆。這位前輩說：「翻譯第一要『化』，不能泥於原文，也不可自作主張。你得先把原文讀到徹底了解，再整個打散開來，以中文的思想、習慣與文法，重新組合。這才是最順暢、最忠實的翻譯，切忌洋腔洋調。至於如何讀懂呢？很簡單，只要找出主詞、動詞就好了。其他掛燈結採的都屬於形容詞、副詞子句或片語。如同建造房屋，柱子棟樑先支起來，其他的附屬物或裝飾後來再加。」他聽了這番指點以後，信心大增，遇到困難時，在一大排字典中抽出一本查了，不夠明瞭，再打開一本翻譯理論再三比較。一定要徹底了解後，才寫下一句。往往一小段原文，耗去整個夜晚。我說他像這樣蝸牛式的進行速度，那天才譯完一本書？他說：「我的目的不在譯成一本書，只是藉此探究英文遣詞用字的奧妙精微之處。即使耗光一整天，能獲得一字一句的精義，因而寫出一句天衣無縫，切合原作的好譯文，便感樂在其中了。」
單就此點，便可知他讀書、做事、為人的態度了。
他有一句口頭禪，就是：「增廣上說的。」「增廣」是什麼呢？乃是「增廣昔日賢文」的簡稱。那是舊時代的名人語錄。在他幼年時代，就由他父母親口授背熟了的。裡面都是有韻的對仗，充滿了為人處世的道理。他動不動就從頭把序文背給我聽：「昔日賢文，誨汝諄諄。集韻增廣，多見多聞。觀今以見古，無古不成今。知己知彼，將心比心。酒逢知己飲，詩向會人吟……」一口四川調，有板有眼。在日常生活上，他隨時都用得上。比如訓兒子時，他說：「告訴你：前三十年子敬父，後三十年父敬子。你現在還沒成年，得聽老子的話。」遇到學人們衣錦榮歸時，他就說：「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後三十年看子敬父。這就叫世故人情。」我聽聽這兩組格言之中只差一個「看」字，意思卻完全不同。他有時睡眠不好，我有點擔憂，他說：「『前三十年睡不醒，後三十年睡不著。』這是自然現象，不必擔憂。」光是「三十年」，他就能唸出三套哲學。「昔日賢文」，真個是「誨汝諄諄」呢！難怪他世事洞明，人情練達。
他那種一筆不苟的脾氣，是他成為一個標準公務員的主要原因，他辦公根據法令，日常生活根據古訓。你要是求他通融一下，他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說：「不行，不行，我是擇善固執，絕無通融。」
再說買東西吧，從衣著到日用品，他一定是「貨走三家不吃虧」，至於大件的電器設備，更是比較又比較，打聽再打聽。廠家、牌子、性能，一分分的說明書，研究得清清楚楚，一經選購，就絕不後悔；而且愈使用愈發現它的優點。不像我，看到一樣東西，就一見鍾情，不管有無實用價值，糊裏糊塗就買回家。卻是愈看愈後悔，愈用愈發現它的缺點，他笑嘻嘻地說：「這就是因為你什麼都是感情用事，連買東西都不例外。」
我若偶然給他買點襪子、手帕之類的，他總是左右挑剔，不是顏色不對，就是質地太差，叫我非常洩氣。他如為我買點小東西，我也以同樣態度報復他。所以除了書以外，他也不再為我買東西。有一年他去日本，千里迢迢地倒是為我買回一個粉盒，素素淡淡的銀白色，上面一朵荷花。我立刻埋怨：「你怎麼不買鑲彩色亮珠的呢？你不知道我喜歡亮晶晶嗎？」他說：「你這人怎麼這樣沒有藝術修養，亮晶晶多土，荷花多高雅，出污泥而不染嘛。」我還是不欣賞，今年勉勉強強取出來用，竟愈看愈可愛，真不能不佩服他的眼光。
他會計工作幹久了，就養成這種挑剔的習慣，比如我拍的照，他一定要仔細分析，拿起一張用左手遮住半邊說：「你看，構圖差一點，鏡頭移過來一點就好了。」再拿起照片，擺得遠遠地，瞇起眼睛看了半天說：「距離不對，主體顯不出來。」每張都一無是處。我寫的稿子，未寄發前，他一定拿起筆，在上面勾勾槓槓，提醒我某處用字未妥，某句詞不達意，某段文氣未貫，批評得體無全膚。文章是自己的好，我起先總是不服氣，再仔細一推敲，真覺得「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只有照他的指正修改後才寄。刊出來以後，得意的不是我倒是他。我說：「你這樣會改人家文章，為何自己不寫呢？」他說：「我是核稿的，不是擬稿的。」我忘了他原來還是個小小主管，真是失敬失敬。他在辦公室裏核稿的癮過得不夠，回到家裏還得過。
他告訴我有一個人，退休家居後，無緣無故體重減輕，食慾不振，他太太大為恐慌，擔心他得了癌症，趕緊陪他去看大夫；大夫仔細檢查的結果是一切機能健全，完全是由於心情上的空虛之感所引起。太太恍然大悟，馬上在家中為他特別安排一張小小辦公桌，一切文房四寶俱全，每天一早把菜單及家用收支帳目開列明細表，夾在公文夾中，恭恭敬敬遞給丈夫審核，丈夫在上面批批改改，簽個「可」字，頓覺精神恢復正常，飯量大增。這個故事也許有點誇張，但也可以想見「空虛」之可怕。像他這樣一點一劃核稿認真的人，一旦退休的話，我也得為他準備一張辦公桌。我是個不記帳的人，到時候我只有把所有的未定稿，甚至給朋友寫的信，都呈給他審核一番了。
最後，得說到他隨年事而增的慈悲心。他本來是個有潔癖的人，反對我飼養小動物。歷年來我從水溝裏、道路邊救回來的小狗小貓，一隻隻都是被他送走的。可見現在卻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對於我的愛寵黑貓凱蒂，他對牠由容忍而喜愛。凱蒂對我的愛撫視為當然，常常對我高視闊步，愛理不理。而對他卻是萬般奉承，送迎周到。他叫：「凱蒂，打個滾。」牠馬上在他腳背上打個滾。他叫：「凱蒂，瞇瞇眼。」牠馬上瞇瞇眼。冷天裏，凱蒂總喜歡睡在他懷裏。他摸著牠的背慢條斯理地說：「凱蒂，你穿了皮襖還怕冷呀？真是把福享盡了，看你下一輩子還想不想做人？」凱蒂咪唔一聲表示同意。
有了凱蒂在他懷裏，他就可以理直氣壯地翹起二郎腿，看書看報，要我為他遞茶遞水，我說為什麼不自己動一下呢？他說：「免得打擾你的寶貝凱蒂呀，你看牠睡得多好，在我身上，牠有一分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