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是別筵

一個月前,因偶然的機會,得與外子同去香港,在臨行前的一個星期,我們的心情就開始起伏波動。倒不是為了得以見識國際性的會議場面,而是因為他得以與闊別二十五年的好友劉大漢君把晤。我與劉君雖未見過面,而從他們往還的書信中,已認識他一大半。他長於書、畫、金石,並對國醫針灸有很深的研究,是個道道地地的中國文人雅士,相信見面時,我們一定可以暢談。

到香港行裝甫卸,外子就撥電話給他。握著話筒的手有點顫抖,我在邊上,也跟著「坐立不安」起來。他與二十多年闊別的知己,馬上可以見面了,怎麼不興奮呢?

半小時後,劉大漢的雙手,已緊緊和我們相握了。他比我想像中沉默,也更樸實。驟然間,三個人面面相覷,似乎有一分意想不到的陌生之感。我忽然想起他與外子通信都是用文言文的,寫文言信的人,一定比寫白話信的人更含蓄、更有深度。我這樣想著,不由得也拘束起來。他是廣東人,國語久不用,已不太流利,好像費好大的勁才說出一句話來,生怕我們聽不懂,再用筆寫在紙上,外子是四川人,數十年鄉音不改,他們二人起初有點像「呆頭鵝」似的,斷斷續續說著話,我在一邊默默瞧著,心想這一對好朋友,學生時代住在一間寢室裏,是怎麼無話不談的?比手畫腳嗎?我幾乎要笑出來了。

大漢因我是浙江人,不由分說,就把我們帶到一家名天香樓的高級杭州餐館,請我們吃大螃蟹。我不願因我們殺生,也勸外子別吃,可是說時遲,那時快,兩個大蟹已經端上桌子。我還是堅決不吃,由他們二人持螯對酌。我也喝著酒,吃菜相陪。看他們對吃蟹毫無經驗,把肥肥的蟹肉連同蟹殼,像嚼甘蔗似地嚼一陣就吐了渣。可是他們那分高興全不在吃蟹這回事上。在大漢是最知己的朋友來了,就要拿香港最時新、最名貴的菜肴來款待他。在外子呢,故人把最好的東西請他,再怎麼不會吃也是滋味無窮的。倒是飲了幾杯陳年名酒以後,頓感有千言萬語,無從說起之慨。原來大漢本性就木訥寡言,高興之下,就只會為我斟酒挾菜。外子平時雖不健談,而遇到老鄉時,也會大擺龍門。今夕見到久別重逢的老友,卻真個兩心相契,欲辨忘言,外子忽然冒出一句:「大漢,你記不記得,我嘗第一根奶油冰棒是你買給我的。」大漢木木然搖了下頭說:「是嗎?我不記得了。」彼此又沉默了半晌,只好重複地說:「真快,一轉眼二十五年了。」想起杜甫詩中「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的感覺,真是一點不錯,回到旅邸,我跟外子說:「儘管你倆都跟沒嘴葫蘆似的,我卻從你們笨拙的舉止中,深深體會到你們那一分深厚的友誼,盡在不言中了。」會期結束後,為了能與大漢多聚聚,決定在港再留兩天。最可惜的是他夫人因一位長輩病危,須臾不能離開,無法分身。她前年來臺時,我正訪美未歸,這次我去港,又不得相見。人生的遇合,竟是如此不易。

我們把整整兩天都交給大漢安排,他沉默少表情的臉上,也浮起了笑容。九龍部分,我們已隨團體觀光過了,他就帶我們渡海去香港。搭高樓公共汽車穿海底隧道,對我們來說,自有新鮮的感覺。大漢是老香港,每天不知要搭多少次公車。站在擁擠的人羣中,或走在熙來攘往的人行道上,個個都神色匆匆,人人都漠不關懷。但今天儘管周圍是同樣的陌生面孔,緊緊靠在一起的,卻是兩個闊別多年的知己,無論怎樣人海茫茫,他們彼此都不會有孤單之感了。我看他們臉色凝重,是不是想緊緊抓住這片刻的歡愉,不使消逝呢?

傍晚時分,我們坐纜車上太平山頂。落日正懨懨下垂,一片殷紅,透著無限蒼鬱。大漢惋惜地說:「昨天特地帶了相機來,不見落日;今天落日這樣美,卻又沒帶相機。」我呢?最輕便的相機也忘了帶,想想一生中錯過的好機緣太多,今天的落日彩霞,也只好印之於夢中了。

在山頂爐峯茶室坐下來,他們喝紅茶,我喝咖啡。與老友班荊道故,應當有酒逢知己,豪飲千杯的情懷才對。可是大漢的神情看去總有點黯淡,我們也都豪放不起來。望著玻璃長窗外,落日已沉,暮色漸濃。一片蒼蒼鬱鬱之中亮起了萬家燈火。這也是大漢特地帶我們來觀賞的燈海,三個人都良久默無一語。如此繁華而陌生的都市,對我們來說,總有一分日暮途遠、人間無路的蒼涼之感。大漢收回茫然的眼神,喝了一口紅茶,嘆息似地說:「香港也就是此地較清靜,可遠離塵囂,所以我時常來。」我望著閃爍的燈光,心裡想他是為了要登高望遠,逃避這個十丈軟紅的人世間嗎?可是故國山河變色,真個是「下流誠難處,望遠亦多悲!」以大漢孤芳自賞的性格,實不宜處此埋藏罪惡淵藪的大都市中。可是二十餘年來,他在勢利紛擾中,近之而不染,孤芳依舊。這也就是他落落寡合的主要原因吧!我想起辛棄疾的詞:「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豈不正是他的寫照呢?

「香港這個地方,真會把一個純潔的心靈腐蝕掉。」他幽幽地說。「我一個大學時代的好友,卻在合作事業上欺騙了我,現在他不知去向了。」

他沒有告訴外子這個朋友是誰,如說出名字來,外子可能也知道,而他不說。可見他絲毫也不怨恨他,反而懷念他。他也沒說事業合作的經過,沒說損失了多少金錢。可見他並不心痛金錢,他心痛的是一分友情的失落,和人心的多變。

「我感到很疲乏,更厭倦了香港這個地方,所以只想跑遠一點。」他端起杯子,一飲而盡。紅茶早已冷了。那涼涼的苦澀滋味,和著他許多沒說出的話,一起嚥了下去。我也默默地喝下最後一口咖啡,平時最喜歡的咖啡,現在也變得如此苦澀。

停了半晌,外子說:「到臺灣來吧,自由祖國的人情款切,以你的才華,一定有發展的。」

他淡然一笑說:「我大學畢業文憑都丟了。」

「申請教育部可以補發的。」外子趕緊說。

他眼神亮了一下,卻又閒閒地說:「再講吧。也許我要跑得更遠些,索性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去。」

「何必投荒異域呢?回祖國來吧。你先回來看看,二十餘年來祖國的繁榮復興是你意想不到的。何況人進入中年,能與二、三知己,在事業上以至誠攜手合作,才是人生一大快事。」外子懇切地說。

他並未馬上作答,卻似深為感動。命侍者換來熱茶。大家的心情也似開朗多了。我打趣地說:「兩天來你的國語進步多了。」他笑了,笑得很明亮。他對我講了許多關於金石和印泥的常識,又寫了幾個字給外子說:「我要為你刻這樣一個圖章。」我們一看是「老子姓李」。可見他正有他的風趣,他又說:「可惜內人不能來陪你,她真好,我的孩子們也個個都好。」由他那幾個簡單的「好」字,透露出他由衷的欣慰之情。我知道他夫人的溫柔、賢淑,在他失意時,一定是給他無限的寬慰與鼓勵。人生最大的幸福,莫過於夫妻骨肉之愛,滔滔濁世中,除此以外,更有何求?

次晨陽光普照,他帶了相機,我們在皇后像廣場與大會堂拍了幾張照。我告訴他我要試坐每一種交通工具,於是他帶我們坐二層樓電車、迷你公車,在市區逛了百貨店、書店、文具店,到每一處他都有熟人,他與人打招呼時,總是那一分誠誠懇懇、樸樸實實的神情,沒有絲毫商場中的海派,在香港這個光怪陸離的社會中,大漢卻永遠保持了他的書生本色,真個是「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了。

傍晚,他送我們到天星碼頭輪渡口。因次日我們要返臺,固不願再勞他遠送機場,又希望能再見他一面,心情十二分矛盾,外子緊握著他的手說:「我們還是就在此暫時道別吧,希望能在臺灣再見好嗎?」他堅決地說:「不,明天機場再見。」

他目送我們上了輪渡,汽艇托托托地離岸而去,在蒼茫暮露中,大漢的身影也逐漸模糊了。雖然我們心中都存著明天再見的希望,卻已有無限依依惜別之情。

在機場,由於時間的差錯,彼此竟錯過再見的機會。提著大漢贈我們的厚餽,我們在人叢中遍尋不見他,心中悵惘萬分。飛機升空以後,留在我腦海中的一直是大漢在暮色蒼茫中,踽踽離去的背影,我唸著杜甫「更為後會知何處,忽漫相逢是別筵」的詩句,乃不禁淚水盈眶。

回臺的當晚,我們就寫了一封長函給他,無限的感激,無窮的盼待。他的回信馬上來了。是他二十餘年來最長的一封信,也是第一次用白話文寫的。他說:「趕到機場,已不見你們,只好跑上看臺,希望能見你們上飛機的背影也好,可是也失望了,只見飛機冉冉升空,穿過雲層遠去,遠去了。」其實臺港不過一水之隔,卻是如此的「相見時難別亦難」,讀信又不禁黯然。

他談起童年時代隨母親度過的鄉居生活,大學時代言笑晏晏的無憂歲月,北碚的晨暉夕照,以及事業的多次挫折顛簸,娓娓道來,親切猶勝於面談。外子另一位深知他的同學說,大漢是個感情十分含蓄的人,內心的熱情遠勝過言辭所能表達的,但這封信可說是表達無遺了。

他說:「在港二十年,內心常感到非常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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