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山秀水挹清芬

在慈湖那座簡樸四合院平房正廳中,向蔣公靈前行最敬禮,繞靈櫬一周,即時步出正廳。前後不過數分鐘,時間是如此的短促,只感到雙腳踏在結結實實的潔白大理石地面上,黑色閃閃發光的花崗岩靈櫬離我們那麼近,蔣公遺照的慈祥笑容本來就深深印刻在我心頭。這一剎那的感受是實實在在的,卻又是恍恍惚惚的。不是木木然,也不是那一分肅穆莊嚴的氣氛震懾住了我,卻有似進入了停止的時間裡,永恆的空間中。無始無終,無邊無際,竟不知身在何處。

風雨淒迷中,我踟躕在迴廊裏,擡頭望四壁灰白淺藍的藻飾,素色的掛燈,一片蒼白使我悽然,那不是國父紀念館前萬人空巷,奉厝之日野祭巷哭的悲痛,而是這一代偉人,於孤危奮鬥之後,長眠於此的寂寞。雖然「從事聖戰的人,必定耐得起寂寞。」(見周聯華牧師證道詞)雖然經文裏也說:「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完了。該守的道,我已經守住了。」他當可一無遺憾,可是他的英靈,真個能了無牽罣,能安心得下,放心得下嗎?因為他原打算親自帶領我們回大陸,原盼望回到自己的故鄉奉化溪口,拜謁太夫人的廬墓。而如今卻只得暫把此地當故鄉,於生前親題「慈湖」匾額以誌孺慕之思,可以體會老人家辭世以前的心情。記得漢高祖於平定天下之日,對故鄉的父兄說:「遊子悲故鄉,吾雖都關中,萬歲後吾魂魄猶樂思沛。」儘管「人間到處有青山」,儘管以天下國家為己任的人,仍不免葉落歸根之念。而今反攻大業方興日盛之際,老人家竟爾撒手歸去,他縱然抱著成功不一定在自己的胸懷,究竟是我們全民的悲痛啊。

經國先生於「我的父親」中記載蔣公於六十誕辰寫的日記:「虛度六十,馬齒徒長。對母親未報作育之恩,對國家未盡忠孝之職。民眾痛苦,遺族罔恤,捫心自問,清夜長思,愧惶無地。」從六十歲到今年,這二十八年的悠悠歲月中,他的報國之念,思親之情,與日俱增。在如此沉重的負荷中,他仍舊盡可能徜徉於靈山秀水之間,以養性怡情。五十一年駐蹕大溪時,於丘陵起伏,層巒疊障中,發現了這一處酷似故鄉溪口的洞天福地。翠竹掩映中,清流涓涓,象徵的是對慈親永恆的孝思,對國家民族無盡的愛。大仁大智大勇之人,與天地之心相遇合。天地無言,作育萬物;空山無人,水流花放。蔣公將沉默地暫時安息於此。他曾於日記裏寫道:「多言不如不言,能言不如不能言。人言是非好惡,明鑒於心則得矣。」這是何等胸襟,何等修養。惟其如此,他才能以「寒天飲冰水,雪夜渡斷橋」的堅忍,勞憂苦鬥了半個多世紀,於轟轟烈烈中,回歸一片清幽平淡。他在生之日,與家人享受親情在慈湖,與經國先生商議國家大事在慈湖。慈湖似一片明鏡,天光雲影,活水源頭。湖山靈秀,有助於蔣公的思維,而偉人的靈心智慧,益發為湖山添色。慈湖將因蔣公同垂不朽。美國文豪福克納曾說:「人之所以不朽,是因為有靈魂,有同情、犧牲與忍耐的精神。」蔣公的一生,以犧牲始,以忍耐終。我凝望著碧綠澄明的湖水,微風細雨中,自然成紋,那一分靜謐,正是他的忍耐無言。

我倚在欄桿邊,凝望庭院中四座花墩,種了四棵枝葉繁茂的樹木。兩株白茶花,花事已過。月桂依舊散放淡淡幽香。雨絲紛紛灑落,天井中積水盈寸,小水泡一顆顆此起彼落地打著迴旋。這座小小庭院,酷似我江南故鄉的老屋。農家房舍,樸質無華。蔣公身為一國元首,而平居小憩,依舊是當年依在慈母身邊的鄉村簡樸生活,足見他的孝思,也足見母教對偉人一生影響之大。據說慈湖賓館上樑之日,正是雙十國慶,蔣公於慶典完畢後,驅車趕赴慈湖,親自主持上樑典禮,時間是下午一時整,今年四月十六日奉厝大典,蔣公靈櫬抵達慈湖的時間也是下午一時整,這雖然是巧合,也益以見得精誠所感,靈車的緩速,冥冥中恰好配合了時間。

桂花香隨著輕風撲鼻而來。桂花是江南最茂盛也最容易栽植的花木,有金桂、銀桂二種。銀桂亦稱木樨,日月開放。香氣淡雅,不像金桂濃烈,想為蔣公所深愛。他尤愛松、竹、杉木、梅花等歲寒不凋的堅忍樹木。我想他種植它們不是為供自己賞玩,而是與樹木通情愫,分享它們欣欣向榮之樂。經國先生記載在黃山時,蔣公指著臥室前面的三棵馬尾松對他說:「不但人與人有情感,人與樹也是有情感的。抗戰的時候,我們看見這棵松樹長大起來,現在看來看去,還是這三棵樹最好看。」可以想像老人家當時愉悅的神情。蔣公愛山水樹木,欣賞宇宙間生生不息的自然景象,實寓有道德的意義。「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所謂「赤子之心」,也就是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的仁者之心。詞人說:「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可是樹若獲得真正愛惜它的知己,焉得不萬古長青。慈湖的樹木花草,領會蔣公栽培深意,定當如大陸黃山的青松,一天天茁壯長大,長伴英靈。將來河山光復,靈櫬奉安溪口之後,慈湖一片濃蔭,長留勝跡,供國人徘徊瞻仰,將可獲得無限心靈的啟迪。

歸途中,車行於平穩廣闊的高速公路之上,青山綠水,照眼而來,我再度進入停止的時間,永恆的空間之中,無邊無際,無始無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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