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我幼年時,有一段短短的時日,和哥哥隨母親離開故鄉,作客似的,住在父親的任所杭州,在我們的小腦筋中,父親是一位好大好大的官,比外祖父說的「狀元」還要大得多的官。每回聽到馬弁們一聲吆喝:「師長回府啦!」哥哥就拉著我的手,躲到大廳紅木嵌大理石屏風後面,從縷花縫隙中向外偷看。每扇門都左右洞開,一直可以望見大門外停下來巍峨的馬車,四個馬弁擁著父親咔嚓咔嚓地走進來。畢挺的軍裝,胸前的流蘇和肩徽都是金光閃閃的,帽頂上矗立著一朵雪白的纓。哥哥每回都要輕輕地喊一聲:「噢!爸爸好神氣!」我呢,看到他腰間的長長指揮刀就有點害怕。一個叫胡雲皋的馬弁把帽子和指揮刀接過去,等父親坐下來,為他脫下長靴,換上便鞋,父親就一聲不響地進書房去了。跟進書房的一定是那個叫陳勝德的馬弁。書房的鑰匙都由他管,那是我們的禁地。哥哥說書房裏有各種司蒂克(手杖),裡面都藏著細細長長的鋼刀,有的是督軍贈的,有的是部下送的。還有長長短短的手槍呢。聽得我汗毛凜凜的,就算開著門我都不敢進去,因此見到父親也怕得直躲。父親也從來沒有摸過我們的頭。倒是那兩個貼身馬弁,胡雲皋和陳勝德,非常的疼我們。只要他們一有空,我們兄妹就像牛皮糖似地黏著他們,要他們講故事。陳勝德小矮個子斯斯文文的,會寫一手好小楷。母親有時還讓他記菜帳。為父親燉好的參湯、燕窩也都由他端進書房。他專照顧父親在司令部和在家的茶菸、點心、水果。他不抽菸,父親辦公桌上抽剩的加里克、三砲臺等等香菸,都拿給胡雲皋。吃剩的雪梨、水蜜桃、蜜棗就拿給我們。他說他管文的,胡雲皋管武的,都是父親最忠實的僕人。這話一點不錯,在我記憶中,父親退休以後,陳勝德一直替父親擦水菸筒、打掃書房,胡雲皋專管擦指揮刀、勳章等等,擦得亮晶晶的,再收起來,嘴裡直嘀咕:「這些都不用,真可惜。」父親出外散步,他就左右不離地跟著,叫他別跟都不肯。對父親講話總是喊「報告師長」。陳勝德就改稱「老爺」了。

陳勝德常常講父親接見賓客時的神氣給我們聽,還學著父親的藍青官話拍桌子罵部下。我說:「爸爸這麼兇呀?」他說:「不是兇,是威嚴。當軍官第一要有威嚴,但他不是亂發脾氣的,部下做錯了事他才罵,而且再怎麼生氣,從來不罵粗話,頂多說『你給我滾蛋』。過一會兒也就沒事了。這是因為他本來是個有學問的讀書人,當初老太爺一定教導得很好,又是陸軍大學第一期畢業,又是日本留學生,所以他跟其他的軍長、師長,都不一樣。」哥哥聽了好得意,搖頭晃腦地說:「將來我也要當爸爸一樣的軍官。」胡雲皋翹起大拇指說:「行,一定行。不過你得先學騎馬、打槍。」他說父親槍法好準,騎馬工夫高人一等,能夠不用馬鞍,還能站在馬背上跑。我從來沒看見過父親騎馬的英姿,只看見那匹牽在胡雲皋手裏馴良的淺灰色大馬。胡雲皋把哥哥抱在馬背上騎著過癮,又把我的小手拉去放在馬嘴裡讓牠啃,牠用舌頭拌著、舔著,舔得濕漉漉、癢酥酥的,卻一點也不疼。胡雲皋說:「好馬一定要好主人才能騎。別看你爸爸威風八面,心非常仁慈,對人好,對馬也好,所以這匹馬被他騎得服服貼貼的,連鞭子都不用一下,因為你爸爸是信佛的。」哥哥卻問:「爸爸到了戰場上,是不是也要開槍殺人呢?」胡雲皋說:「在戰場上打仗,殺的是敵人,你不殺他,他就殺你。」哥哥伸伸舌頭,我呢,最不喜歡聽打仗的事了。

幸虧父親很快就退休下來,退休以後,不再穿硬繃繃的軍服、戴亮晶晶的肩徽。在家都穿一襲藍灰色的長袍。手裏還時常套一串十八羅漢唸佛珠。剪一個平頂頭,鼻子下面留了短短八字鬍,看去非常和氣,跟從前穿長統靴、佩指揮刀的神氣完全不一樣了。看見我們在作遊戲,他就會喊:「長春、小春過來,爸爸有美國糖給你們吃。」一聽說「美國糖」,我們就像蒼蠅似地飛到他身邊。哥哥曾經仰著頭問:「爸爸,你為什麼不再當軍官、不再打仗、殺敵人了呢?」父親慢慢兒撥著唸佛珠說:「這種軍官當得沒有意思,打的是內仗,殺的不是敵人,而是自己的同胞,這是十分不對的,所以爸爸不再當軍官了。」檀香木唸佛珠的芬芳撲鼻而來,和母親經堂裏香爐中點的香一個味道,我就問:「那麼爸爸以後也唸經囉。」父親點點頭說:「哦,還有讀書、寫字。」後來父親買了好多好多的書和字畫,都歸陳勝德管理,他要哥哥和我把這些書統統讀完,作一個有學問的人。

可是,讀書對於幼年的哥哥和我來說,實在是件很不快樂的事。老師教完一課書,只放我們出去玩一下,時間一到,就要回書房。我很怕老師,不時地望著看不大懂的自鳴鐘催哥哥快回去,哥哥總是說:「再玩一下,時間還沒到。」有一次,我自怨自艾地說:「我好笨啊,連鐘都不會看。」父親剛巧走過,笑著把我牽進書房,取下桌上小檯鐘,一圈圈的轉著長短針,一個個鐘頭教我認,一下子就教會了。他說:「你哥哥比你懶惰,你要催他,遵守時刻是很重要的。」打那以後,哥哥再也騙不了我說時間沒到了。只要老師限定的休息時間一過,我就尖起嗓門喊:「哥哥,上課去啦。」神氣活現的樣子。哥哥只好噘著嘴走回書桌前坐下來,書房裏也有一口鐘,哥哥命令我說:「看好鐘,一到下課時間就喊『老師,下課啦』!」所以老師對父親說我們兄妹倆都很守時。

沒多久,父親不知為什麼決定要去北平,就把哥哥帶走了,讓我跟著母親回故鄉。那時我才六歲,哥哥八歲。活生生地拆開了我們兄妹,我們心裡都很難過,後悔以前不應該時常吵架。哥哥能去北平,還是有點興奮,勸我不要傷心,他會說服父親接母親和我也去的。母親雖捨不得哥哥遠離身邊,卻是很堅定地帶我回到故鄉。她對我說:「你爸爸是對的,男孩子應當在父親身邊,好多學點做人的道理,也當見見更大的世面,將來才好做大事業。」我卻有點不服氣,同時也實在思念哥哥。

老師和我們一起回到故鄉,專門盯住我一個人教,教得我更苦了。壁上的老掛鐘又不準確,走著走著,長針就跳一下,掉下一大截,休息時間明明到了,老師還是說:「長針走得太快,不能下課。」我好氣,寫信告訴父親和哥哥,父親來信說,等回來時一定買隻金手錶,戴在我手腕上,讓我一天二十四個鐘頭都看著長短針走。於是我天天盼著父親和哥哥回來,天天盼著那隻金手錶。哥哥告訴我,北平天氣冷,早晨上學總起不了牀,父親給他買了個鬧鐘放在牀頭几上,可是鬧過了還是起不來,時常挨父親的罵,父親說懶惰就是沒有志氣的表現。他又時常傷風要吃藥,吃藥也得按時間,鐘一鬧非吞藥粉不可,藥粉好苦,他好討厭鬧鐘的聲音。也好盼望我去和他作伴,作他的小鬧鐘。我看了信,心裡實在難過,覺得父親不帶母親和我去北平是不公平的。可是老師說,大人有大人的決定,是不容孩子多問的。我寫信對哥哥說,如果我也在北平的話,早晨一定會輕輕地喊:「哥哥,我們上學啦。」一點也不會吵醒爸爸。吃藥時間一到,我也會喊:「哥哥,吃藥囉。」聲音就不致像鬧鐘那麼討人嫌了。

哥哥的身體愈來愈弱,到父親決心接我們北上時,已經為時太晚。電報突然到來,哥哥竟因急性腎臟炎不治去世,我們不必北上,父親就要南歸故里了。兄妹分別才兩年,也就成了永別。我那時才八歲,我牢牢記得,父親到的那天,母親要我走到轎子邊上,伸雙手牽出父親。要面帶笑容。我好怕,也好傷心,連一聲爸爸都喊不響。父親還是穿的藍灰色長袍,牽著我的手走到大廳裏坐下來,叫我靠在他懷裏,摸摸我的臉、我的辮子,把我的雙手緊緊捏在他手掌心裡說:「怎麼這樣瘦?飯吃得下嗎?」這是他到家後,對我說的第一句話,聲音是那般的低沉,我獃獃地說:「吃得下。」父親又擡頭看看站在邊上的老師說:「讀書不要逼得太緊,還是身體重要。」不知怎的,我忽然忍不住哭了起來,不完全是哭哥哥,好像自己也有無限的委屈,父親也掩面而泣。好久好久,他問:「你媽媽呢?」我才發現母親不在旁邊,原來她一個人躲在房中悄悄地落淚。這一幕傷懷的情景,我畢生不會忘記。尤其是他捏著我的手問的第一句話,包含了多少愛憐和歉疚。他不能撫育哥哥長大成人,內心該有多麼沉痛,我那時究竟還幼小,不會說安慰他的話,長大懂事以後,又但願他忘掉哥哥,不忍再提。

幾天後,父親取出那口小鬧鐘,遞給我說:「小春,留著做個紀念。你哥哥最不喜歡看鐘,我卻硬要他看鐘,要他守時。他去世的時候是清晨五點,請大夫都來不及,看鐘又有什麼用?」父親眼中滿是淚水,我捧了小鬧鐘一直哭,想起哥哥信裏的話,我永不能催他起牀上學了,我也不喜歡聽鬧鐘的聲音了。

哥哥去世後,父親的愛集於我一身,我也體弱多病,每一發燒就到三十九度。父親是驚弓之鳥,格外擔心,堅持帶我去城裏割扁桃腺。住院一周,父親每天不離我牀邊,講歷史故事給我聽,買會哭、會吃奶、會撒尿的洋娃娃給我,我享盡了福,也撒盡了嬌。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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