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大自然的長鏡頭◆劉克襄篇 荖濃溪畔的六龜

冬初時,前往六龜旅行,是要去圓夢的;因為在臺灣自然誌的光譜中,六龜是最亮的一顆。

我隨身攜帶了兩個背包。小背包掛在肩上,裡面擺著地圖、衣物、望遠鏡和鳥類圖鑑,輕盈而無負擔;大背包卻扛在心上,存藏著百年來各類有關六龜地區的自然人文,沉重得難以負荷。

凌晨,我和同事小曾從台北南下,抵達六龜時,正逢清晨的霧雨,這是欣賞六龜的好時機。陰雨的六龜曾被譽為臺灣的桂林。一百年前,英國攝影家湯姆生扛著笨重的攝影器材,抵達荖濃溪西岸,仰望十八羅漢山時,就如此讚歎:「二百公尺高的連續險崖聳然壁立,俯瞰著乾河床,成為筆墨難以形容的迷人風景。」;「世界上已難有一地,能指望比臺灣的自然環境更好了。」但湯姆生並沒有跨過荖濃溪,進入更美麗的中央山脈,因為一個月前,有二個人試圖到對岸,結果,被出草的布農族襲殺。

荖濃溪源自北邊的玉山,穿越我們島上最晚探勘的南玉山區,流經這裡時,將大地劃分成二個世界。百年前,東岸仍然是布農族的國土,西岸到月世界的惡地形才散居著平埔族,與漢人混居。但百年後,走在六龜的街上,誰是平埔族的後裔已難辨識。溫馴、誠實的平埔族早被漢人同化,對岸的布農族也遷移了,部落舊址杳然無存。

仍有草木迎向寒冬的天空

不同的時代,不同的旅行方式。我們搭乘這世紀對自然最具威脅性的交通工具——汽車,帶著透過車窗所擁有的、了無意義的地理印象,輕易渡橋;然後,換搭林試所的吉普車,前往十五萬分之一地圖仍然沒有登記的南鳳山。地圖上雖然沒有姓名,南鳳山可是小巨人,海拔高達一千七百公尺。頂峰旁的小屋,像隻赤腹山雀般,小巧地偎在它的肩上。今晚,我們準備在那裡與森林過夜,明晨再翻山去扇平。

鳥畫家何華仁,戴著野鳥學會的迷彩帽,站在一座小橋,等候我們。瘦小的他,才在六龜蟄居一年,如今卻是最熟悉這裡動物地理相的人。過了橋,吉普車吃力地爬上陡坡,顛簸地穿過濃霧的林間小道。

車上,除了司機,我們三位旅行人,還載著兩天的口糧:粗麵、麵筋、瓜子肉罐頭。臺灣的山上已有太多垃圾,隨身只帶這些吃的東西,夠了。

吉普車穿過山黃麻的山麓,進入臺灣杉的世界;我們正經過典型的臺灣中海拔。日子入秋,檸檬桉正要嘩然落葉,仍有其他草木勇健地迎向寒冬的天空。每處山坡都有裡白蔥木傲然盛開的金黃圓椎花叢、山芙蓉熱烈綻放的粉紅花蕊,它們使入冬的山有朝氣蓬勃的錯覺。南部的森林大抵是這樣,總覺得少了一個冬天。

車前一對雨刷,不停地揮拭著結成水滴的雨霧。這種天氣要做自然旅行,很難豐收的。獼猴不肯露面,猛禽科也不會盤飛,只能奢盼藍腹鷴;但我們經過的林間小道,不過走出幾隻小竹雞,沿著小山溝找甲蟲,較空曠的地,也只孤立著鶇科候鳥。

一隻膽小的鳥鏽色滿身停在枯枝上

第一位發現藍腹鷴的人,是英國首位駐台領事邭和(史溫侯之漢名)。一八六六年,邭和在臺的最後一次旅行,就是上溯荖濃溪,在這附近遇見獵人圍捕水鹿。他原本計畫由此攀登玉山,前往東海岸一個叫烏石鼻的小台地,可惜半路被召回中國大陸。邭和這趟旅行有許多自然誌的意義,放諸早期交通史亦然。在那個殖民主義當道的年代,六龜一直被漢人認定是上玉山的主道。同年冬初,「老臺灣」的作者必麒麟也由此出發,在一名高砂族老婦與二名羅漢腳的引導下攀上玉山,這項傳奇,他都寫在書中,只是後來的人均抱持懷疑。冬天上玉山,皓皓白髯隻字未提,誰相信呢?

上述是六龜探險的黃金年代。又過十年。日軍侵臺,牡丹社事件爆發,沈葆禎下令開鑿八通關中路後,六龜的地位才陡然下降,一路滑跌至今。現在,想上玉山的人,泰半選擇東埔、水裡一線,或從阿里山越嶺而去。歷史上的荖濃溪早被遺忘了。

中午,抵達南鳳山的小屋,巡山員和司機離去後,整座南鳳山剩下我們三人,還有傳說中的日本兵鬼魂。午後,霧雨更加濕重。套上雨靴,進入長滿紫花霍香薊的伐木小道,花海二旁盡是砍伐後的林相。它們還要一百年,也就是二○八八年吧?才會長成原始闊葉林的相貌,那時,它才會恢復成一八八八年清末的林相。

一雙藍磯鶇站在伐後草生地的枯枝上,鏽色滿身,膽小而驚懼,大概才從北方飛來不久吧!這是今天看得最清楚的鳥類。林內傳來的鳴啼都是常聽見的山音。近幾年,疏於入山,我的聽力銳減,常把松鼠和兩棲類的叫聲混淆,誤為鳥鳴。六年前,旅行關渡,我教何華仁沿淡水河認鳥。現在反要靠他點醒。每年十一月,他都要在此做繫放工作。晚間掛網,清晨取鳥;測量牠們的尺寸,磅秤重最後放回。

我問他:「為什麼不畫鳥了?」

他說:「不急於這一時,觀察久一點,畫得較準確。」

他比較樂於跟我討論羽毛和鳥巢的問題。

在這裡住久了,他的腦海似乎存有一張無形的地圖。哪裡會有什麼生物,大致都能判斷出來。我靦腆地尾隨於後,最後回到屋前的蓄水池,尋找如雷鳴的蛙聲。池中有雙墨綠的樹蛙,眉線金黃,後趾蹼帶紅。莫氏樹蛙?臺灣的樹蛙不及十種,我們竟辨識不出,只好照相記錄,或者是新種也說不定。

滿山鶯啼蜘蛛張網結成大迷宮

我們試走明天要翻越的御油山小道。面向東方的山坡有一處伐後的草原,臺灣杉不過是二三公尺的幼童期。這兒是大群斑紋鷦鶯與蜘蛛的家園。每隻鷦鶯都藏在草叢,藉聲音傳遞訊息。等了約莫半小時,只聞滿山鶯啼,竟不見一隻。蜘蛛則在杉樹到處張網,結成立體狀的大迷宮,有的狀若燈籠,牢固地足以捕捉大牠們百倍的鷦鶯。

回途,遇上一隻鼬獾,踽踽獨行,暴躁地向我們發出咕嚕聲;我們似乎擋住牠的去路。對峙十幾秒後,牠才不情願地放棄,鑽入草叢裡。通常,在潮濕的原始林或次生林下,鼬獾的足跡最容易辨認,親眼看到卻不容易。每回上山,遇見哺乳類,我總會心驚,悲憫的心驚。我害怕自己看到的,都有可能是最後的幾隻。

五點,山上的夜來得快;費了一陣時間轉動柴油發電機,這才帶動小屋的日光燈發光。屋內略有山上慣有的陰濕霉味,但比我經驗中的其他高山小屋乾燥。房間內除了木床和桌椅外,還有一具時鐘與電視。電視是這兒唯一能和山下單向溝通的工具。看守小屋的,通常是一位巡山員,他獨對森林與電視。按何華仁的經驗,假如一個月不下山,只看電視新聞,足夠知道山下發生何事了;但一個人整天和電視做伴,是什麼樣的日子呢?有些自然科學家還希望電視也不要,讓自己更專注於野外工作。他們多半不喜歡與人、與都市接觸,更遑論溝通。

十年來三本筆記寫滿了鳥事

三年前,耶誕夜後一天,靈長類學者戴安.佛西之死就是一例,與其說她是被非洲土著謀害,還不若說是早被整個文明世界定罪。佛西生前最後幾個月,未跟人說過一句話,雖然她的同僚只住在百尺外的另一營地。

一隻白耳畫眉飛到屋前的臺灣杉,啄食寄生於上的愛玉子,這是牠今天的晚餐。我們也開始進食,瓜子肉、麵筋拌入粗麵。飯後,何華仁提手電筒,出門找貓頭鷹。我取出賞鳥記事本,花半小時,記錄今天發現的鳥種與動物。這本手掌大的記事本沾滿汗泥與草跡,封面也磨損多處,破舊不堪。十年來,我用了三本,寫的盡是鳥事,除了何月何時何地,加上各類鳥名和植物學名,還有一大堆數目字。最近許是年紀大了,漸漸對數目字感到寒心,害怕某種疏離感的侵噬——雖然數目字透露許多生態的訊息。我比往常花費更多時間,添加有生活想法文字的敘述。文字敘述讓我感到厚實的溫暖,好像對童年以後繼續活著的生命有了交代。

八點,天空露出幾顆小星,還未及辨識,又隱沒雲層,有雙領角鴞卻被吸引,發出「霧」聲,也只短噓一聲,森林又靜寂下來,只剩蓄水池的那雙樹蛙,繼續大鳴。五公分不到的身子,牠已從中午叫到現在。不知吸引到同伴去否,或者,那是牠的領域,正警告同類不準進來?白天的林間小道,佈滿了雨後的小水灘,成千的蝌蚪蝟集在那小小的空間裡,爭取生存的權利,等待著變成成蛙。牠是森林中最善於利用雨水的脊椎動物。

林雕浮升發出嬰兒似的哭啼

星子隱逝後,又有連續的「霧」聲,穿透幽暗寂靜的夜幕。一隻白面鼯鼠像流星般劃空而來,亮著一對發光的金眼珠,倏忽掠過屋頂。牠開始上班了。對大部分動物而言,整個森林這時才開始熱鬧起來。森林是屬於夜生活的。白晝不過是鳥類、蝴蝶,還有我們這些山中過客在活動。當森林的夜市開鑼,我們卻懵然窩入發霉的被褥,蜷縮著自己,酣然入夢。

隔日清晨,西南的窗口陳列著淡黃的曙光和清遠的淡雲。從窗口的景色研判,何華仁起身的第一句話就說:「太陽出來,猛禽科也該現身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