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月◆上行走的唐衫◆張曉風篇 你要做什麼

咖啡初沸,她把自烘的蛋糕和著熱騰騰的香氣一起端出來,切成一片片,放在每個人的盤子裡。

「說說看,」她輕聲細氣,與她一向女豪傑的氣勢不大一樣,「如果可以選擇,你想要做什麼?」

(可惡!可惡!這種問題其實是問不得的,一問就等於要人掀底,好好的一個下午,好好的咖啡和蛋糕,好好佇立在長窗外的淡水河和觀音山,怎麼偏來問這種古怪問題!)

她調頭看我,彷彿聽到我心裡的抱怨。

(好幾個月後,看到她日漸隆起的圓肚子,我原諒她了,懷抱一團生命的女人,總難免對設計命運有點興趣。)

「我——一定得做人嗎?」我囁嚅起來。

「咦?」她驚奇地攪著咖啡,「好吧!不做人也行!那你要做什麼?做小鳥嗎?」

「老實說,」我賴皮,「『選擇』這件事太可怕,『絕對自由』這件事我是禁不起的,譬如說,光是性別,我就不會選——只這一件事就可以把我累死。」

我說完,便低下頭去假裝極專心吃起蛋糕來。

然而,我是有點知道我要做什麼的……

行經日本的寺廟,每每總會看到一棵小樹,遠看不真切,竟以為小樹開滿了白花。走近看,才知道是素色紙籤,被人打了個結繫在樹枝上的。

有人來向我解釋,說,因為抽到的籤不夠好,所以不想帶回家去,姑且留在樹上吧!

於是,每經一廟,我總專程停下來,凝神看那矮小披離的奇樹,高寒地帶的松杉以冰雪敷其綠顏,溫帶的花樹雲蒸霞蔚一副迷死人不償命的意味,熱帶的果樹垂實纍纍,聖誕樹下則有祝福與禮物萬千——然而世上竟有這樣一株樹,獨獨為別人承受他自己不欲承受的命運。

空廊上傳來搥鼓的聲音和擊掌的聲音,黃昏掩至,虔誠禮拜的人果然求得他所祈望的福祿嗎?這世上抽得到上上籤的能有幾人呢?而我,如果容我選擇,我不要做「有求」的凡胎,我不要做「必應」的神明,鐘鳴鼓應不必是我,繚繞花香不須是我,我只願自己是那株小樹,站在局外,容許別人在我肩上卸下一顆悲傷和慌惴的心。容許他們把不祥的預言,打一個結,繫在我的腕上,由我承當。

「遙憐故園菊,應傍戰場開」,岑參詩中對化為火場災域的長安城有著空茫而刺痛的低喟。但痛到極致,所思憶的竟不是人,不是瓦舍,甚至不是宮廷,而是年年秋日開得黃燦燦的一片野菊花。

我願我是田塍或籬畔的野菊,在兩軍決壘時,我不是大將,不是兵卒,不是矛戈不是弓箭,不是鮮明的軍容,更不是強硬動聽的作戰理由——我是那不勝不負的菊花,張望著滿目的創痕和血跡,傾耳聽人的呻吟和馬的悲嘶,企圖在被朔風所傷被淚潮所傷被令人思鄉的明月所傷的眼睛裡成為極溫柔極明亮的一照面。在人世的慘淒裡,讓我是生者的開拔號,死者的定音鼓。

「黃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蹄迒之跡……初造書契」,我願我是一枚梅花鹿或野山羊的蹄痕,清清楚楚地拓印在古代春天的原隰上,如同條理分明的版畫,被偶然經過的倉頡看到。

那時是暮春嗎?也許是初夏,林間眾生的求偶期,小小的泥徑間飛鳥經過,野羌經過,花豹經過,蛇經過,忙碌的季節啊,空氣裡充滿以聲相求和以氣相引的熱鬧,而我不曾參與那場奔逐,我是眾生離去後留在大地上的痕跡。

而倉頡走來,傻傻的倉頡,喜欲東張西望的倉頡,眼光閃爍彷彿隨時要來一場惡作劇的倉頡,他其實只是一個愛搗蛋的大男孩,但因本性憨厚,所以那番搗蛋的慾望總是被人一眼看破。

他急急走來,是為了貪看那隻跳脫的野兔?還是為了迷上畫眉的短歌?但牠們早都逃遠了,於是他只看到我,一枚一枚的鳥獸行後的足印。年輕的倉頡啊,他的兩頰因急走而發紅,他的高額正流下汗珠,他發現我了,那些直的、斜的、長的和短的線條以及那些點、那些圓。還有,他開始看到線與線之間的角度,點與點之際的距離。他的臉越發紅起來,汗越發奔激,他懂了,他懂了,他忘了剛才一路追著的鶴蹤獸跡,他大聲狂呼,撲倒在地,他知道這簡單的滿地泥痕中有尋不盡的交錯重疊和反覆,可以組成這世上最美麗的文字,而當他再一次睜開不敢完全置信的眼睛,他驚喜地看到那些鹿的、馬的、飛鳥的、猿猴的以及爬蟲類的痕跡——而且,還更多,他看到剛才自己因激動而爬行的手痕與足印。

我願我是那年春泥上生活過的眾生記錄,我是圓我是方我是點我是線我是橫我是直我是交叉我是平行我是蹄痕我是爪痕我是鱗痕我是深我是淺我是凝聚我是散。我是即使被一場春雨洗刷掉也平靜不覺傷悲,被倉頡領悟模仿也不覺可喜的一枚留痕。

可愛的倉頡,他從痕跡學會了痕跡,他創造的字一代一代傳下來,而所有的文字如今仍然是一行行痕跡,用以說明人世的種種情節。

我不做倉頡,我做那遠古時代春天原野上使倉頡為之血脈僨張的一枚留痕。

日本有一則淒艷的鬼故事,叫「吉備津之釜」(取材自《牡丹燈》),據說有個薄倖的男子叫正太郎,氣死了他的髮妻,那妻子變成厲鬼來索命。有位法師可憐那人,為他畫了符,貼在門上,要他七七四十九天不要出來,自然消災。厲鬼在門外夜夜訾罵不絕,卻不敢進來。及至四十八天已過,那男子因為久困小屋,委頓不堪,深夜隔戶一望,只見滿庭乍明,萬物澄瑩,他奮然跳出門去,卻一把被厲鬼揪住,不是已滿了四十九天嗎?他臨死還不平的忿忿,但他立刻懂了,原來黎明尚未到來,使他誤以為天亮而大喜的,其實只是如水的月光!

讀這樣的故事,我總無法像道學家所預期的把「好人」、「壞人」分出來,佛經上愛寫「善男子」、「善女人」,生活裡卻老是碰到「可笑的男子」和「可悲的女人」。連那個法師也是個可憫可歎的角色吧?人間註定的災厄劫難豈是他一道的悲慈的符咒所化解得了的?如此人世,如此愛羅恨網,吾誰與歸?我既不要做那薄倖的男子,更無意做那啣恨復仇的女子,我不必做那徒勞的法師,那麼我是誰呢?

其實這件事對我而言,一點也不困難。在讀故事的當時,我毅然迷上那片月光,清冷絕情,不涉一絲是非,倘詩人因而墮淚,胡笳因而動悲,美人因而失防,厲鬼因而逞凶,全都一概不關我事。我仍是中天的月色,千年萬世,做一名天上的忠懇的出納員,負責把太陽交來的光芒轉到大地的帳上,我不即不離,我無盈無缺,我不喜不悲,我只是一丸冷靜的岩石,遙望著多事多情多欲多悔的人世。

世上寫月光的詩很多,我卻獨鍾十三世紀時日本僧人西行所寫的一首和歌。那詩簡直不是詩,像孩童或白癡的一聲半通不通的驚歎,如果直譯起來,竟是這樣的:

明亮明亮啊

明亮明亮明亮啊

明亮明亮啊

明亮啊明亮明亮

明亮明亮啊——月亮

別人寫月光是因為說得巧妙善譬而感人,西行的好處卻在笨,笨到不會說了,只好楞楞地叫起來,而且賴皮,彷彿在說:「不管啦,不管啦,說不清啦,反正很亮就對啦!你自己來看就知道。」

如果我真可選擇,容許我是月,光澈絕艷使人誤為白晝的月,明坦浩蕩,使西行為之癡愚而失去詩人能力的月。

小時候,聽人說:「燒窯的用破碗」,懵懵然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漸漸長大才知道世事竟真是如此,用破碗的,還不只是窯戶哩!完美的瓷,我是看過的,宋瓷的雅拙安詳、明瓷的誇富鬥艷,都是古今不再一見的絕色了,然而導遊小姐常冷靜地轉過頭來,說:

「這樣一件精品,一窯裡也難得出一個啊,其他效果不好的就都打爛了!」

大概因為是官窯吧?所以慣於在美的要求上大膽越分,才敢如此狂妄地要求十全十美,才敢於和造化爭功而不忌諱天譴。宮裡的瓷器原來也是如此「一將功成萬骨枯」啊!我每對著冷冷的玻璃,看那百分之百的無憾無瑕,不免微微驚怖起來,每一件精品背後,都隱隱堆著小塚一般的尖銳而悲傷的碎片啊!

而民間的陶瓷不是如此的,民間的容器不是案頭清供,它總有一定的用途。一隻花色不勻稱的碗、一把燒出了小疙瘩的酒壺都仍然有生存權,只因為能用。凡能用的就可以賣,凡能賣的就可以運到市場上去。每次窯門打開,一時間七手八腳,窯便忽然搬空了。窯大約是世上最懂得炎涼滋味的一位了,從極熱鬧極火熾到極寂寞極空無——成器的成器,成形的成形,剩下來的是陶匠和空窯,相對峙立,彷彿散戲後的戲子和舞台,彼此都疑幻疑真起來。

設想此時正在套車準備離去的陶瓷販子忽然眼尖,叫了一聲:

「哎!老王呀,這隻碗歪得厲害呀,你自己留下吧!拿去賣可怎麼賣呵,除非找個歪嘴的買主!」

那叫老王的陶匠接過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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