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月◆天地間的光和影◆陳冠學篇 對稱

天平的兩端各置以等重的物品(不拘是否同式),天平便保持平衡,這是「對稱」一詞的本義。但一般概以同式反體為對稱,這跟原義已有出入。比方人的臉面,以鼻樑為中線,兩邊同式反體,各有一目一耳一頰和半邊鼻嘴,這種對稱,可名為完美對稱,在自然界中其究竟基例,如:粒子、反粒子,物質、反物質,宇宙、反宇宙是。但對稱的本義總不能因此而被抹煞,譬如水,對太陽系內的生物而言,應可加上三個字為形容詞,名為「活命的水」——地球上的一切生物皆以水為體液;但對於溺水者而言——不論是人類、鳥獸、昆蟲或草木,則應該用另三個字為形容詞,名為「要命的水」。這「活命的水」和「要命的水」,乃是一個對稱,我們名之為一般對稱。《老子》書上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醜)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惡)已。」既然標榜出美和善,當然要對稱地突顯出醜和惡來。故大小、長短、方圓、上下、左右這等語詞或概念,全是對稱。

單純的對稱,是事實描述,無所謂。但一落入價值判斷,便歸結為幸與不幸的對比或對立。人世事在價值判斷下幾乎全成了對稱,而且是幸與不幸的對稱,在幸這一邊的是好命人,在不幸那一邊的是歹命人。一對奇異的比重,使得人世顯出可駭異的現象。以天平為喻,幸的這一端是一塊體積小的重金屬,比方是黃金,而不幸的那一端則是體積龐大的一大堆棉絮。苦難與不幸,在人世的天平上竟然輕於鴻毛,沒有什麼質最,要堆積起千千萬萬人的不幸,才能跟極少數幾個幸福的人那高比重的質量相對稱。

平衡一定要對稱,沒有對稱就沒有平衡。存有存於對稱,也就是說,我們的宇宙是因對稱而存在,沒有對稱宇宙就不可能存在。小自原子,大至宇宙,這是定則。

氫原子是由一個原子核和一個單獨的電子結構而成,原本這不可能有對稱,因為電子的質量約為原子核的一千八百分之一,但因為電子繞原子核旋轉異常快速,每秒鐘旋轉億萬次,故實質上這個電子自己取得了完美的對稱。這種以時間對抵空間的對稱轉換很是奧妙,宇宙竟以這種奧妙的對稱轉換為起點。由之,可知我們的宇宙,對稱是一個基本原理。最完美的對稱是球體,從而可推知我們的宇宙應該是一個球體,因為存有非完美不可。目前的宇宙是不是一個球體,這可以不問,但它的結構則是非為球體不可。

宇宙以內未必盡為最完美的對稱,如地球並非是一個正圓球。這有什麼意義呢?當然這是有意義的,最完美的對稱是一個封閉系統,地球假如是個最完全的正圓球,它便是一個自我封閉的系統,除非它有自體活力,否則地球便會是個死球。顯然地球沒有自體活力,即不像我們的宇宙是個自體活力的系統,雖封閉而能不窒息,而且也非封閉不可,不封閉則活力將逸失,終歸死亡。

從而可知非完全的對稱是宇宙內存有或存在的另一原理。

從天道透入人道,可知在人生最完美的對稱並非好事,不完美似乎更完美。因此人生推至於極,乃有悲劇。悲劇好比最完美對稱的氫原子被擊破,因而釋放出幽禁在人生中的無限熱力!(如氫原子中被幽禁的能量或力量,依愛因斯坦E∥mc2程式,形成所謂原子爆炸。E是能量,m是質量,c2是光速的平方。

從巨觀看,宇宙內沒有不對稱的事與物,但從微觀看,萬事萬物確有許多不對稱存在。譬如一隻跳蚤站在一個人的右耳上,牠怎麼看都看不出這個耳朵自身有對稱存在,但這個耳朵所以存在是有左耳與之做完美對稱,跳蚤拘於墟,牠是不可能解會得這個宇宙存在的原理的。凡眾譬如跳蚤,不可能由人道透見天道。

《莊子.秋水篇》寫道:「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墟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拘於墟是為空間所限,篤於時是為時間所限,束於教是被教條所限。以上三者都是微觀所見。

微觀未必不好,微觀有微觀的生命,巨觀有巨觀的生命。不對稱促使人在其小範圍內力求平衡,這裡看到生命的活力,也看到生命的悲劇,悲劇的力量。安徒生的<賣火柴的小女孩>一篇短短百許字的童話之感人,遠超出雨果的《悲慘世界》百萬字長篇巨著之上。美國女作家朱威特的短篇<白蒼鷺>,日本短命作家芥川龍之介的短篇<蜜柑>之感人,遠超出《塊肉餘生錄》、《戰爭與和平》等巨著。

實際上在人的地位上,即在人生,幾乎全是微觀的。人生非只不盡是完美的對稱,就是一般對稱也多半不是,不對稱才是人生的本相本質。用大宇宙天道完美的對稱巨觀來置身的,那是極端少數的賢哲,一般人是企望不及的。不過這似乎是一種向量向勢。於此,人生才值得。

附註:朱威特的短篇傑作(境界之高、純、美,對於人類業已寫出的一切眾作,猶如泰山之於丘垤)「A White Heron」,中譯有二種,香港人人出版社黃淑慎氏的<白鸛>,文學雜誌社(忘記譯者姓名)的<白鷺>。前者收在《美國短篇小說集》一書中,後者發表在《文學雜誌》上(忘記是那一期)。二譯譯名都欠妥當。heron是蒼鷺,文中這隻鳥是蒼鷺的變種,羽毛純白,甚為罕見,還是照字面譯做<白蒼鷺>才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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