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月◆城鄉絕響的鑼◆阿盛篇 墜馬西門

我叫春春,我是台南縣鹽水鎮人。不曉得你知不知道這個地方,黃朝琴的故鄉就是了,還有,蜂炮,很有名的。可是我家沒放過蜂炮,我們不是生意人,當然啦,要是我家不窮,現在我也不會在這裡。以前還在唸書的時候,每年我都跑到牛墟附近去看蜂炮,好嚇人啊——我是說,有錢人花錢很嚇人,我——,請你把錄音機擺旁邊一點好嗎?

你也許無法了解我看蜂炮時心裡想些什麼,國中高中六年,沒有一次是很高興的去註冊,總是為了錢。街上那些商店,放炮一次,真的夠我們全家吃半年,跟你講你不一定相信,我們很節儉。但是如今想起來,那時候的日子過得很充實,我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我很喜歡看文藝小說——,坦白說,你們這些當記者的,有時候連新聞都寫不通——,我曾經想要當作家,你大概不會笑我;我雖然是做、做「這一行」的,但是我確實很愛看書。

我會種田,田裡的工作我差不多都會做,可惜我們家只有一分半的田,很小。鄰居都誇我能幹,回想一下,很感慨,天天天剛亮就起床,餵雞鴨餵豬,煮飯打掃燒熱水,經常我也坐在灶前胡思亂想,我想很多,想自己的將來,想漂亮的衣服,想學校的男生……,想很多很多,只有母親的病和考大學這兩件事不敢太怎麼去想。不過,比起我現在,十八、九歲以前算是幸福的,人就是這樣矛盾,我現在很懷念以前在鄉下的生活,懷念到什麼程度,說不出來。好遙遠啊,才四、五年就覺得好遙遠好遙遠了。

其實,我這幾年來常常夢見以前的自己,好奇怪,我常夢見同一個夢——我騎腳踏車拚命的踩,有人在後面追我,丟衣服給我,然後突然看見弟弟妹妹出現在身旁,對我拋繩子,我伸手去接,繩子一下子圈成活結。套住我的手,我拖著繩子繼續踩腳踏車,喘個不停,我回頭看,弟弟妹妹一面跟著跑一面拉扯我,這時候,追我的人不見了,地上到處是花衣服,我很想撿起來,但不敢停腳,最後,我在一個很大的城市裡停住,街道上散布著鈔票金子,我脫掉上衣攤開來,抓起鈔票包成一包,拿給弟弟妹妹,他們接過手,卻指著我的身子大叫,我低頭一看,身上光光的,汗水還在流著,我一急,醒過來了。

幫我叫一份三明治好嗎?

這家咖啡廳以前沒來過,有些跟我同行的女孩子——也許你知道?——她們在固定的一家咖啡廳等客人。我不願白拿你的鐘點費,知道什麼我都會告訴你,你們寫文章的也是賺辛苦錢呢。我和她們不一樣,方式不一樣,其實都是做那種事,台北。說實話,記者也未必算得出來有多少和我們一樣的女孩子,太多了,我只能告訴你太多了,多到你做夢也想不到,真的。上一次,你叫我出來,我沒答應你的要求談我自己,後來我想了很久,才決定把我的身世遭遇對你說,你看看這社會罷,我是個說話沒份量的人,而且,又有幾個人肯聽聽我們的話?你看來有三十歲了?你以前聽過我這種女孩子的自白嗎?

十九歲那一年,我到台北來,農村的長女沒幾個命不苦,尤其是窮人家,弟妹多。我找事情,怎麼找都是保險公司、加工廠、餐廳之類的工作,我年紀小、膽子小,又一心想賺錢寄回家,我母親身體不好,弟妹都要唸書,好急啊,工作很不好找。有一天,我那時候暫時住在一個遠房親戚家,有一天,他們勸我到西門町找看看,見到紅紙條就看,說不定可以找到好工作,我到處走,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多的東西,櫥窗裡什麼都有,我一邊看一邊幻想,我將來要開服裝店,要開冷飲店、要賣首飾……,我聽到一個婦人在講價買衣服,一套六千八百塊,我真是驚呆了,我去應徵過作業員,一個月四千五百。那時自卑得要命,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裙子下襬還補過。

那天晚上,逛到很晚,走到中華路的陸橋上,看著下面的車子和人,突然間,感到很害怕。我家鄉有句話,叫做「孤鳥插人群」,我剛來台北那陣子就是這樣,我不曉得該怎麼辦,在這麼繁華的地方,我像是另外一種人,沒有人理我,霓虹燈看來像是停在空中的蜂炮,閃一下的電費恐怕夠我吃好幾天。你聽過「孤女的願望」這首歌嗎?我不是孤女,但是我當時覺得自己就像孤女。我站在那裡,腦筋很亂,我有點後悔到台北來,在家鄉——你知不知道黃朝琴的大厝?現在還在,好漂亮,我唸國中時,有幾次跑到那裡面坐著想事情,少女呢,總有一些少女的幻想,現在覺得幼稚,反正想得天花亂墜就是了。

我說得很亂,請不要見怪。這兩三年來,我有太多的心事,我不能向誰說,我到底是個女孩子,很滑稽罷,你根本不清楚我真名真姓,我不見得很在乎你給我的「買時間的錢」,因為我其實也希望說個痛快。才幾個月前,我有一個非常要好的男朋友,真正的男朋友,他知道我在幹什麼之後走了,我流淚也沒有用,我到他辦公的地方偷偷看他,好幾次,我躲在電線桿旁邊看著他走開,可是,回到套房裡——我一個人租的,五坪人,一個月四千塊錢——,我還是等待賓館給我的電話,很矛盾是不是?我需要錢,我父親的病已經醫了一年多,可以說每一毛錢都是我雙手捧給醫生的,髒錢買的是救命的藥,我常這樣嘲笑自己。我母親過世快兩年了,她沒用過我的髒錢,她走了,接下來是我父親生病,小說裡的人也沒這麼命苦。

我去算過命,算命的說我是貴婦命,那是一年多以前,那時候我已經開始做了。算命的說,妳啊,富貴命喔,躺著不工作也不愁吃穿,我臉紅得發熱,後來就沒再去算命。這是什麼命呢?第一次,賓館的人要我到客人住的地方去——我真的發抖,全身都發抖,我們都是不濃粧的,賓館的廣告是「工商佳麗陪你談心,清純解人」什麼的,我按著地址找到一棟大廈,到了客人門口,我根本沒有勇氣敲門,就坐在電梯旁的階梯上,很想立刻回去,手都冰涼了,我坦白說,我那時已不是、不是處女,但是你想像不到我是多麼恐慌,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大門陌生的男人……,坐了多久不記得了,只記得腦子裡不停地浮現父親弟妹和想像中的客人,客人留大鬍子,很高很壯很兇,父親又瘦又黑……,最後我還是敲門了,一直到如今。我仍想不起來那個客人的容貌,我拿了三千元回到套房,一邊洗澡一邊哭——。

跟賓館「合作」,是朋友介紹的,在這以前,我白天在律師事務所上班,有一陣子晚上幫人家看小孩,那時候,跟一個我親戚的親戚合住公寓,女的,快三十歲了還在酒廊上班,她知道我家裡的情況,就毫不客氣的勸我走這條路。算一算,在事務所待了兩年多,那份工作是親戚的朋友幫我找到的——本來,我沒打算告訴你這段時間的事,我本來不想把自己的遭遇都說出來,……算了,我這種女孩子……好罷,再叫杯咖啡,我想停一停再說——

剛剛那首歌我很喜歡,蘇芮唱得真好,你看歌詞多好——這世界充滿太多聲音,聽不出那個是自己,我已無法回答自己的問題——我其實可以去寫文章的,別以為我只是個賺那種錢的女孩子,算了,說這個做什麼。

進律師事務所,一個月七千元,那陣子剛到台北,心裡的夢想多得不得了,我經常到西門町去逛,但是從來捨不得花錢,錢要寄回家,我看到人家穿得那麼好、吃得那麼好,很羨慕,我看了十八年的青菜矮房子水稻土灶,也難保有時候會胡思亂想,說來很好笑,我經常想像自己穿一件長長的禮服,騎著馬——為什麼騎馬呢?我在家鄉看過一張電器行海報,一個女孩子騎在馬上,好美好美,很多男孩子手裡拿著各種電器爭著給她,我印象很深——,經過西門町,所有的人都看我一個人……後來我把想像中的馬換成白色轎車,還是所有的人都看我……。事實上,沒有人理我,除了那個介紹我去事務所的朋友,常初我很感激他——他常來看我——,他大概四十歲。做建築的——,他有一部很漂亮的白色轎車——

我承認有點虛榮心,我才多大年紀?可是,為了那麼一點點虛榮心,付出的代價太大了。我接受他——就是剛剛說的那個——的邀請,我逐漸擁有了一些小首飾、新衣服……最後我懷孕了。

很不懂事是罷?你不用說這一類的話,也不用問太多,反正他不認帳,給了我五千元,我拿掉肚子裡的東西。從此,我不太敢回南部,直到母親過世,為了她的後事,我標會、借錢,然後我父親病倒了,夜裡,我不斷的想著弟弟妹妹那種不知怎麼辦才好的表情,我終於聽了那個酒女的話——,當時的心情,我沒辦法講明白,只一直想,這輩子完了,真完了。酒女帶我去見賓館的人,一個胖胖的婦人瞧了我半天,說了一句好罷,我留下電話,她說明「工作」性質,我交出身分證——,前後不到二十分鐘,就這樣,一直到如今。

我家裡的人當然不知道我在做什麼,我按時寄錢回家.父親的病就是拖,用我賺的這種錢拖住,弟弟妹妹都唸書唸得不錯。有一次,我接完客,突然想要回家鄉,我搭夜車,進了家門,父親醒過來了,他跟我談起婚事,我一慌,撥掉了放在茶几上的提包,父親撿起散落的一樣東西,問我是什麼?我一看,是保險套,驚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