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月◆無垠時空的長歌◆楊牧篇 疑神(之二十)

《唐才子傳》的文筆不好。

辛文房是元初西域人。他為自己的書寫引言時竟也自稱為「異方之士」,令人發噱。我說他文筆不好,並沒有批評他壞的意思,而是覺得這書前後讀過來讀過去,總有點怪怪的,不太習慣,不像正統好文章。

辛文房趁寫道人靈一傳之便,附「論曰」,廣說齊梁以降至有唐一代的詩僧。這文獻應該是有價值的。唐朝以前「方外工文者」,他列舉了支遁、道遒、惠休、寶月。然後他說因為喪亂兵革,以僧侶身分作詩的就少了。這個邏輯雖非舛繆,卻不太周延。接著他說唐朝「雅道大振,古風再作。」此疑承李白古風其一的意念而來,似乎是總論唐詩之盛;可是不然,因為底下緊接的竟是「率皆崇衷像教,駐念津梁,龍象相望,金碧交映,雖寂寞之山河,實威儀之淵藪,寵光優渥,無逾此時。」前四句有「像教」和「龍象」,恐怕又轉回去在專論詩僧了,但「駐念津梁」,「金碧交映」,尤其「雖寂寞之山河,實威儀之淵藪」則不知所云,然而他又好意思以四四上接六六之體收束段落。不愧為「異方之士」,像極了日本人寫漢文。

一個人為什麼選擇為僧呢?

辛文房有答案:「故有顛頓文場之人,憔悴江海之客,往往裂冠裳,撥矰繳,杳然高邁,雲集蕭齋,一食自甘,方袍便足。」意思是科舉失意者最宜出家「遁入空門」。

出家對詩創作有什麼好處?

答案:「靈台澄皎,無事相干;三餘有簡牘之期,六時分吟諷之隙。」有空閒和自在的好情緒,最適合詩。三餘指冬者歲之餘,夜者日之餘,陰雨者時之餘。嚴格說來,三餘之為空閒,是專為耕者農夫而設,可以讀書,而和尚是不需要那三餘才有「簡牘之期」的。辛文房為了駢舉「六時」,只好權宜從寬。六時是佛教分一晝夜的方法,指晨朝,日中,日沒,初夜,中夜,後夜;《阿彌陀經》云:「晝夜六時,天雨曼陀羅華。」

而且和尚住的地方大都在山林水邊,環境優美,有利精神內斂:「青峰瞰門,綠水周舍,長廊步屧,幽徑尋真,景變序遷,蕩入冥思。」這無疑是辛文房理想化了的僧居。他要是知道天下多的是金碧輝煌遊人如織的這個寺那個寺,應能解說「蕩入冥思」的為什麼再也不是詩,而是多寡不拘的香火錢了。

詩與佛法的關係如何?

「佳句縱橫,不廢禪定;巖穴相邇,更唱迭酧——苦於三峽猿,清同九皋鶴,不其偉歟!與夫迷津畏途,埋玉世慮,蓄憤於心,發在篇詠者,未可同年而論矣。」

大凡一個人作詩,首先須教想像(神思)馳騁,始有佳句偉篇,所以他的精神和思想是不可以約束的,如此說來又好像與禪定衝突,出家人如何使得?常情如此,詩應當是在家漫為之最合理。辛文房獨獨以為不然——他非唱反調不可,否則如何總論「詩僧」——詩情與禪心竟可彼此不妨礙云云;而且和尚與和尚之間更可進一步酬唱云云。這其中有問題,而且劉後村也曾指出:「禪家以達摩為祖,其說曰:不立文字。」

苦於三峽猿啼的心境人人識得,竟能轉化沖淡如同九皋鶴鳴的隱逸情調。如此,則聲聞於天,所以辛文房讚:不其偉歟!這兩句話說得不錯,但和詩僧之為物並無明確必然的關係。換句話說,這兩句話用來界定,譬如說,蘇東坡的作品,比用來形容歷代出了名的詩僧如皎然,齊己,貫休之流更貼切而有意義。職是,則底下一席話止於「未可同年而論矣」就失去巴鼻。

辛文房恐怕不是誠懇在談理論。

他好像是為文章而文章,遂迷惑了自己。否則怎麼可以斷定衲子為詩便是苦於猿啼而清於鶴鳴,更暗示他們那些東西必然勝過我們這種「蓄憤於心,發在篇詠者」的詩?

除非他寫「未可同而論」僅止為中庸無偏倚的一句話,意思不過是說「僧俗緇素作詩風格與旨趣皆有別。」這樣,我就不必追究了。最多也只能說他文筆不算太好。按辛文房特舉靈一,靈徹,皎然,無可,虛中,齊己,貫休八人為詩僧中之喬松,另列四十五眾為「灌莽」。

據說皎然從小就負異才,登戒以後還繼續以「文章雋麗」知名於釋門,「兼攻子史經書」,唯所謂經書不知道是儒典抑佛藏,可能也是二者皆有。他與人交接,往往「始以詩句牽勸,令入佛智」,這和近代天主教耶穌會教士傳道的技巧相彷彿,只是後者不專以詩句牽勸,也廣泛使用幾何學,天文,地理,透視法學,不一而足,令入主耶穌之智。

神父在小教堂裡和我談論波特萊爾。

存在主義。神父講沙特、西蒙.德.波娃。

皎然喜歡詩,欽仰孔子,但為了佛戒,強制自己不得耽溺於詩,「欲屏息詩道」,又深怕儒門之學擾亂性情,遂黜筆硯,隱入湖州杼山。故意也將自己寫的「詩式」忘記云云。的確辛苦。此據《宋高僧傳》。

及李洪移守湖州,專程往訪。據說兩人初見「未交一言,怳若神合。」官與僧能相契一至於此,也是天下奇事。

李洪繼問宗源,次及心印。皎然「笑而後答」。終於有一日官問僧「詩式」的下落,僧答:「詩式」是累人外物,已與筆硯同黜。語未畢,忽然又說:「不然」,於是命門人從房間裡揀出一稿本示官,官一覽心折,比之於沈約「品藻」,慧休「翰林」,庾信「詩箴」,勸皎然不可因為學佛就排斥詩的藝術云云。

皎然膺服韋應物的詩,曾經加以模仿,以呈韋。韋極冷淡,不贊一詞。第二天皎然錄自己舊作送去,韋乃大加歎詠,說道:「人各有長,蓋自天分;子而為我,失故步矣,但以所詣自名可也。」

這故事可信度不高,但能啟發有志於詩的人。

皎然「述祖德贈湖上諸沈」云:「我祖文章有盛名,千年海內重嘉聲。雪飛梁苑操奇賦,春發池塘得佳句。世業相承及我身,風流自謂過時人。」第三句出謝惠連<雪賦>,第四句出謝靈運<登池上樓>。這詩不高明。他作「詩式」,以謝靈運為「文章宗旨」典範,不能不說太過分誇張。那裡像是出家人的樣子?

貫休除詩之外,也善小筆畫法,長於水墨。有藥肆請他畫羅漢,據說每畫一尊,「必祈夢得應真貌,方成之。」與常體不同。

真貌與常體不同?

我們想像羅漢一定難畫,原因是尊尊不一樣。貫休通過夢的解析去追尋羅漢的真貌,反而與常體不同。如此說來,常體卻非真貌。這其中頗含藝術的玄機。

羅漢尊尊不一樣。

天使長像卻都差不多。

貫休「肥而矬」,肥胖而矮小的意思。

齊己「氣貌劣陋」,氣質差而長像很醜,而且頸子上有瘤贅,一定難看,人們卻稱那瘤為「詩囊」。

他們穿緇衣(紫而淺黑的僧服),樣子不可謂不特別。

皎然不同,大概是翩翩人物;當時有諺曰:「霅之晝,能清秀」。按霅指霅溪,亦稱霅川,在浙江吳興縣境,過興國寺入太湖,為吳興縣之別稱,而皎然吳興人,字清晝。皎然與靈徹,陸羽善,稱三絕。這陸羽不是別人,就是著《茶經》的茶仙,性詼諧;他寫「自傳」說自己「有仲宣孟陽之貌陋,相如子雲之口吃。」

陸羽是一個棄嬰,竟陵禪師在水濱拾得,將他帶回僧院養育為弟子。長大後,「恥從削髮」,不樂意當和尚,乃以《易經》自卜,得蹇之漸曰:「鴻漸於陸,其羽可用為儀。」遂姓陸名羽,字鴻漸。

從茶仙到茶神。

陸羽著《茶經》,言茶之原,之法,之具,對大家都有啟發,所以當時人稱他為茶仙。慢慢的,天下賣茶的就用陶塑陸羽像,供在煬器之間,目為茶神,生意好的時候祭他一祭,生意不好就用釜湯澆他身上。老實說,這茶神做得提心弔膽,不做也罷。

西方當然也有詩僧。

我在研究院時,有一次被限定時間自擬一份口試書單,其中規定美國文學部份必須包括一個十七世紀的詩人。這不太容易。其實要在十八世紀美國文學找個像樣;值得閱讀的詩人已經甚難,遑言十七世紀!

愛德華.泰勒——勉強想起一個。

這愛德華.泰勒生年不詳,大概在一六四五年左右,而可能是生在英格蘭的(西方人連十七世紀的「遠祖」故里家世都不可考,的確不像話),卒於一七二九年,勉強算他十七世紀。這人應該就是早年一個渡大西洋到美洲尋覓新天地的清教僧正,時間當即五月花前後。他作詩,一概與上帝有關。我記得我曾經花了幾天時間讀畢他一巨冊詩全集,書名《聖儀十四行詩》,味同嚼蠟。

舊教僧正而作詩的,在英文傳統裡,當推霍普金斯聲名最著。據說霍普金斯也是個藝術家,但我沒有看過他那方面的作品。他的詩當然也多為宗教冥想而發,卻不限於「聖儀」祈禱。讚美上帝是英詩源遠流長的傳統,弼德所記芥蒙故事也感人至深。這裡是天主教耶穌會教士霍普金斯的十四行詩<上帝榮耀>:

以火燄之勢,彷彿自振盪的金箔輝煌襲至;

累積乃為龐然偉大,如果子壓碎

油質溢流。奈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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