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月◆無垠時空的長歌◆楊牧篇 戰火在天外燃燒

最初是陽光耀眼,照滿明亮清潔的廚房。我坐在靠窗的長凳上,記憶裡它比別的凳子要寬些,上面的紅漆早因為母親時常用力洗刷而脫盡了。母親不喜歡油漆的傢具,總是拿爐灰把所有木製品用力刷回本色,擺在陽光下曬,然後小心搬回屋裡放好。刷過的長凳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在早晨的太陽光裡飄著,浮著,我坐在上面張望,地上是棋盤狀的日影在不斷閃動,太陽應當才從海面升起不久,正在小城的東方向高處攀爬;海面必定也湧著千萬種波光,我記得那些波光,似乎很遙遠,又好像很近。平常的夜裡我時常聽見低低的持續湧動的水聲,我問那是甚麼;母親說:「那是大海,太平洋。」那大海自然是很近的。太陽兀自從海面升起,穿過窗格子便照在清潔的地板上,屋裡飄浮著一種空氣的清香。

我從凳子上滑下來,穿好木屐,走出廚房的小門。院子裡有座幫浦抽水機,比我還高些,木柄也被爐灰刷得很乾淨,而鐵製的幫浦身上永遠泛著厚重的水氣,用手去摸,感覺驚人的沁涼,那是地下水透過鋼鐵凝聚起來的冷冽。再往前走就是一棵巨大參天的闊葉樹。我不知道那樹的名字,只見它龐然罩住半個院子,覆在一間小柴房上,樹葉呈青灰色,比我的手掌大得多,而且長著一層絨毛。掉下的葉子永遠那麼乾燥,彈指有聲。以後數十年讀書的日子裡,每次遇見有人描寫梧桐鏗然落地,我都倏忽回想到它。夏天它為我圍起一片陰涼的小天地,秋風起便陸續將闊葉一片一片擲落,積在院子裡。我穿木屐去踢那些落葉,喜歡那粗糙的聲響,並且帶著一種情緒,彷彿大提琴在寂寞的午後發出的裝飾音,傾訴著什麼樣一種情緒;那時我不懂,現在大概懂了。我站在院子裡看夏天的大樹,透過層層的綠葉尋覓,強烈的陽光在樹梢簸搖,最高的是破碎的藍天。我把眼睛閉上,感覺黑暗的世界突出一點紅光,慢慢溶化;然後我又睜開眼睛去找。樹枝上停著一隻蝤蠐,忽然間小風吹過,卻看到一隻金龜子斜飛落下,又奮勇掙紮起來,以牠最快的速度衝高,沒入重疊的闊葉中。

這些發生在太平洋戰爭的初期。戰火在天外燃燒,還沒有蔓延到我的大海來,還沒有到達我的小城,沒有到達我小城裡籠著密葉的院子。陽光幾乎每天都在竹籬上嬉戲,籬下幾株新發芽的木瓜樹在生長。我蹲下來觀察那木瓜一天一天抽高,蚯蚓在翻土,美人蕉盛放。隔壁院子裡一隻大公雞在驕傲逡巡,老母雞領著小雛爭啄穀粒,在金針花下奔跑,豬圈裡傳來有節奏的沉重的鼾聲;再遠處是鄰居他們另一道籬笆,外面響過一輛腳踏車的鈴聲,丁令丁令到巷尾左轉。那邊還有成排的人家,正對著後門的那家廊下總坐著一個小腳的老媽媽,她是瞎子。向左轉就得下坡,群樹錯落處是一畦一畦的菜園。再遠的地方我就不太清楚了。

戰火還沒有燒到花蓮。

那是一個寧靜的小城,在世人的注意和關心之外。那是一個幾乎不製造任何新聞的最偏僻的小城,在那個年代。小城沉睡於層層疊高的青山之下,靠著太平洋邊最白最乾淨的沙灘。站在東西走向的大街上,你可以看見盡頭就是一片碧藍的海色,平靜溫柔如絲幕懸在幾乎同樣碧藍的天空下。回頭是最高的山嶺,忽然拔起數千公尺,靠北邊的是桑巴拉堪山,向南蜿蜒接七腳川山,更遠更高的是柏托魯山,立霧主山,太魯閣大山,在最外圍而想像中能看清楚的是杜鉾山,武陵山,能高山,奇萊山。奇萊主山北峰高三千六百零五公尺,北望大霸尖山,南與秀姑巒和玉山相頡頏,遠遠俯視著花蓮在沉睡,一個沒有新聞的小城。火車緩慢地吐著煤煙在縱谷裡爬行,狹窄的公路削過斷崖,空曠裡偶然駛過一隊車輛,小心在隧道和隧道間進出盤旋。是的,花蓮就在那公路和鐵路交會點上沉睡,在一片美麗的河流沖積扇裡,枕著太平洋的催眠曲,浪花湧上沙灘,退下,又湧上,重複著千萬年的旋律,不管有沒有人聽到它。花蓮就在高山和大海銜接的一塊小平原上,低矮的房子藏在檳榔樹,鳳凰木,老榕,麵包樹,和不知名的棲息著蝤蠐和金龜子的闊葉樹下。河畔和湖邊是蘆葦和水薑花。

我的天地很小,大半就在院子裡樹蔭底下,看日影閃爍,曬乾幫浦下的水漬,或者照在竹籬笆上,左右晃動製造許多奇異的幻象。有時我坐在榻榻米上,靠著窗口的矮几看母親的照相簿,一張一張翻過去,唐裝的和洋裝的,還有穿和服的人像,背景大多是輪船一角,有帆纜和舵輪,救生圈繫在舷邊,下面擺一盆蘭花。榻榻米有一股稻草的味道,幼穉的清香,在太陽光下飄著浮著。窗外是一個極小的天井,那邊隔壁住了一對幾乎完全講日本話的夫婦;起先我以為他們是日本人,後來母親說他們和我們一樣,也是臺灣人,只是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開口講的都是日本話。日本話我也會,不但會聽而且大概也會講,但除了玩遊戲唱童謠以外,我們盡可能不用它。有一次我在門口的榕樹下拿蜻蜓餵螞蟻,隔壁的男人出來用日本話罵我腌髒,我也用一長串的日本話回罵他。記憶裡日本話有許多罵人的成語,用起來比臺灣話還方便。這時正好走過來一名穿制服的日本警察,他嚴肅地說:這個「子供」很會講話啊——說著就忍不住笑起來了。

夏天的黃昏的陽光斜斜照在巷子裡。

日本警察好像叫「刑事」,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民事的糾紛有臺灣小吏排解處理,而刑事案件必須由制服嚴整的日本警察來辦。也許不見得如此,但在我幼穉的印象裡那制服是十分令人心折的。我偶然看到那幾個穿制服的人,總不免產生懼怕和羨慕的感覺。我想我懼怕的和羨慕的都是他們的權威,而且就根據那不曾完全成熟的判斷,我知道他們和我們不一樣,他們是外來的統治者,表情特殊,何況他們說話的口氣是許多臺灣人怎麼學都學不像的。至於那些臺灣人為什麼那麼努力在學習日本人的表情和口氣,想到那已經是太平洋戰爭的時代,日本已經統治臺灣將近五十年,而且皇民運動已經推行了不少時日,甚至不少張三李四也已經改名為渡邊田中,夏日裡喜歡穿一條相撲大漢的白色丁字褲在街衢廊下乘涼,並以不準確的破碎的日語互相請安——想到這些,我現在應該懂了。日本統治這個地方都快五十年了,台灣處在一種疲憊的意識裡,似乎感悟到了什麼,戰火在天外燃燒,總有一天將波及我們的小天地罷,說不定也將改變這天地裡一切是非和榮辱,人的形象和價值,說不定可是不能確知。戰火在海外,有人等待它迅速蔓延過來。可是它始終還只在海外瘋狂地燒著。

從這個時候一直到美軍開始在花蓮投彈,甚至到戰爭結束迫使他們撤離為止,我記憶裡碰見到的日本人非常少,印象最深的仍然只是刑事警察而已。但有一次我遇到一個帶長刀的軍人,那應當是冬天的上午罷,他穿著軍大衣在街上沉默地邁步,臉上幾乎也是沒有表情的,只是唇上的小髭帶著一種寂寞的傲氣。在那皇軍戰事正節節失利的年代,他沉默地邁步,一手扶著長刀,在偏僻的小城裡,當冬天的寒氣瀰漫著太平洋的涯岸,而俯視的峻嶺穩重地立在那裡,桑巴拉堪山,立霧山,奇萊山,峰頂積著白雪,比挫折中的統治者和惶惑的臺灣人更沉默,沉默地守護著,卻必然也輕輕訴說著些什麼。我是聽得見山的言語的。

花蓮向南走不遠的地方,有一個村莊叫「吉野」的,據說是日本人群居的地方,從那古色古香東洋風的名字判斷,就知道那是某種特區的所在。吉野也坐落高山腳下,但它不像花蓮那樣面對海洋,因為就在它直東的方向,海岸山脈於焉升起,蒼莽南走,一直到卑南溪口才結束。吉野所遙遙面對的正是海岸山脈的起點,所以那村莊也正潛伏在臺東縱谷的開端,火車從這裡南下,一逕都是在平行的兩條山脈遊走。日本人選擇這個所在群居,並賦予古典的村名,據說還認真地實驗著一類蓬萊米的新品種,以有限的收穫呈獻給他們的天皇,剩下的便自己享用,以表示其優越。

吉野的日本聚落我至少去過一次。不知道為什麼原因,鄰居有一位平時常帶我玩的大姐姐說她今天要去吉野,就把我扶到腳踏車上,坐在她後面出城。那大概是我第一次離開我蝤蠐和金龜子的小天地,去到一個最遠的地方,但山的形狀不變,還是維持著它一貫的姿態,很親切地俯視著我,坐在腳踏車的後座,看水田和農家的檳榔樹,風在耳邊吹,無數的蜻蜓在空中盤旋。我們進了一戶日本人家的玄關,靜悄悄的散發著味噌和醃黃蘿蔔的氣息裡,有一種陌生的異國情調。我們被讓進一間榻榻米小屋,坐在矮几旁等女主人出來。牆上掛著一幅中堂,好像只寫了一個大字;當時我還不認識那寫的是什麼,現在回想大約不外乎「忍」字,很龐大,很潦草的一個「忍」字。忽然間有人小碎步走進屋裡來,是一個披著輕便和服的日本婦人,衣帶沒有繫上,雙手攏著下襬,露出胸前一對奶。她坐下和那姐姐說話,聲音又急又清脆,不知道在談什麼。我坐在一旁東張西望,又好奇地看觀她裸露的胸脯,覺得很不好意思。那日本婦人一直很和氣很自然地對我微笑,但每當她眼睛轉向我的時候,我都不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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