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月◆無垠時空的長歌◆楊牧篇 六朝之後酒中仙

飲酒這件事,在我的朋友當中,會的人不少,而且真能認識個中興趣,談而論之,甚至訴諸文字渲染的亦復不少。當然,能談論酒趣,甚至以文字記敘他的愉快或痛苦經驗的,不一定是最道地的飲者;何況天下自有許多積豐富的飲酒經驗,卻始終對此事保持緘默,不予置評的人,正是「但得酒中趣,勿為醒者傳」。雖則如此,傳與不傳,口舌筆墨之間,仍有其修辭語意的殊相。李白雖然說他不想將飲酒的妙趣告訴你,言下卻已經告訴你了。我們都知道。六朝之後,最偉大的酒仙,當然就是他。

我個人稍識酒趣,對此杯中之物帶有濃厚的敬意。有時也遭遇到一些困擾,被人質問:「酒有什麼好?」我也覺得這事無可形容,「勿為醒者傳」。古人喝酒,和樂且湛,威儀幡幡——人多固然最好,獨飲也有其孤高的境界。要之,中國人從來不覺得飲酒是一件不好意思的事情,即使偶然生的顧慮,至多害怕「將非遐齡具」罷了。近代醫學昌明,一般人都強調酒與遐齡之間的衝突,所以許多長輩在飲酒半生之後,輒主動地或被動地戒了;不但自己戒酒,也勸我們晚輩少喝或者根本不喝。通常勸說的人總是充滿了誠意,聽訓的人則始終是藐藐的。此事是非,不可分析,何況長輩當中,以高齡的道德文章,猶對飲酒鍥而不捨的仍然大有人在,可見是非辨詮之難。我自覺在這個文化價值交戰的社會裡,有一天大概也會變成一個諄諄規勸小子戒酒的人。陶公有詩曰:「止酒情無喜」,其沮喪可以想見。現在我必須趁情無喜之前,先把飲酒的正面意義記下來,以免不飲以後,失去追憶傳述的興趣。

我出生在一個頗為重視飲酒的家庭裡。父母親都能解小飲之樂,兄弟姐妹也多可以附和,尤其到了年節晚餐,人手一杯,團團圍坐,需供之間也都恰到好處。但我真正體會到薄醺的快樂,則是高中時代才有的。我的國文老師胡楚卿先生不但鼓舞我對於新文學的信心,也啟發了我對飲酒的興趣。胡老師是台灣現代詩運動的先進人物,帶有他獨具的詩人色彩,但他是湖南人,好像來自湘西,曾經對我們堅稱趕屍是確有其事,不是開玩笑的;我們半信半疑,不便追問。我的作文受到他的賞識,乃自然而然被喚到他家裡去玩。過年前後,胡老師還會做臘肉。我去他家,看他興致高,在廚房洗蔥切肉,就跑到小店裡買一瓶酒(通常是他出錢叫我去買),回來和他對飲,吃臘肉,談詩。上大學以後,我寒假回家,也一定會帶瓶酒去花蓮中學看他,吃湖南臘肉,談詩。有一天我們大談楚辭,薄醺之後,我告辭出來,騎摩托車進城,在靠近太平洋的海岸公路上摔了一大跤,皮夾克擦破了,手臂脫臼,還去找了一位接骨醫生推拿半天才好。這算是詩酒經驗裡的第一件意外,然而詩之樂與酒之樂,終於還是遠遠超過摔跤的恐懼。胡老師喝酒之後,談興更濃,一口抑揚頓挫的湖南話,滿腔新文學的熱情,都隨著酒意傾洩而出。師母是浙江人,時常不忘表揚西湖之美,無非是鄉思使然。有一次胡老師聽厭了,咕噥說道:「西湖是什麼東西?最多也不過和花蓮菜市場後面那條排水溝差不多罷了!」師母不悅。我做學生的卻覺悟比喻之妙,誇張之美;鄉土的可愛,見仁見智,時空距離,增益其混亂。後來我每次看北平人寫文章說北平叫賣市聲如何如何美妙,而台灣的叫賣市聲又如何如何不美妙。總不免啞然失笑,稱之為「花蓮菜市場後面那條排水溝之情意結」。

我的大學生活,酒興索然,因為讀的是教會學校,校園裡是禁酒的——至少表面如此。偶然好奇,必須到校外去買,提到公墓裡,坐在某某人之「佳城」慢慢喝之。教會學校禁酒,不知道十誡裡有沒有這一誡,但酒是耶穌的血,神父做彌撒,最後一道手續總是將銀杯裡的葡萄酒一口乾盡,才把聖餅給信徒分食。可是公墓佳城中飲酒,一尊還酹黃土,與古人神魂交涉,自有許多奇趣。我曾經邀請余光中一試這種奇趣。多少年後,光中重上大度山,寫詩<調葉珊>乃有這樣的開頭三句:「死後三年 切勿召朋呼友 上我的墓來誦詩,飲酒」。光中不算是善飲的詩人,故有此慮,雖然他的詩中時常出現喝酒的形象。他早年嘗作一詩曰:「飲一八四二年葡萄酒」,格律嚴謹,玄思浪漫,頗得濟慈神髓,但我懷疑他喝的恐怕不是一八四二年的葡萄酒,則詩與真實之間仍必須有它美學的距離。

金門行伍,使我練就一身酒膽,雖然酒量依然薄弱。秋天裡我們大軍開到金門,晚上涼風颯颯,戰地戒嚴,更無處可去,我尋思:「何不飲酒?」乃購得高粱一瓶,頭一夜對著瓶子喝了兩口,頓覺得頭重腳輕,始知此白乾之厲害。我在金門結識一位好友,戰車連的修護少尉吳鼎榮。我們時常從這個坑道提一瓶酒走到那個坑道,在昏黃的馬燈下,一杯一杯喝著。平時我們喝酒就花生米和軍用罐頭,自得其樂;螃蟹季節到時,更不愁下酒菜。鼎榮是官校出身,為人和氣豪邁;我退伍前他就調回臺灣了,後來竟失去連絡,回想起來不免悵惘。那年冬天,國防部派來了一個軍中作家前線訪問團,成員中有不少朋友在。金門廣播電台台長是詩人一夫,他為我向師部請了公假,陪作家們玩。晚上吃飯時大家酒都沒喝足,一夫乃又安排眾人洗盞再飲於某部中山室,下酒菜不夠,竟以貢糖湊合痛飲,結果瘂弦、張永祥、一夫自己,和我都爛醉。據說我第一個滑到桌子底下,不省人事,由司馬中原、朱西甯、張永祥、吳東權四人合力抬上吉普車,適逢大雨,眾人抬到半途手都痠了,永祥建議:「放下來歇歇。」乃將我擺在黃泥地上,四人在雨中喘氣,當然也都濕透了。師部看我一夜未歸營,向電台要人,一夫特別為我說明是招待國防部的訪問團喝醉了,睡在電台的坑道裡。軍中不忌酒,也沒有處罰,只是我的軍服背後染上金門的黃泥雨水,一直到退伍還沒洗乾淨。多少年了,現在每次遇見司馬和一夫,他們還樂道此事,引為笑談,我想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真正喝醉,只好以「醉臥沙場君莫笑」解嘲。

金門是一個令人懷念的地方。那一年寫了不少詩和散文,屢次想到酒;但其實我的酒量並不行,高粱喝不多,黃酒之類的比較能夠入口。那一年端午節,曾被士兵連勸帶騙,乾了一瓶黃酒,從此酒膽大增。退伍回臺灣,自覺不再是吳下阿蒙了。但其實我對酒之為物毫無研究,烈酒淡酒,還是分不太清楚。秋後出國去愛荷華大學,天欲雪雲滿樓,染上感冒。安格爾教授送我一瓶波旁威士忌說:「感冒喝威士忌最好。試試看!」等探病的朋友走了以後,我咕嚕嚕喝了半瓶,把威士忌當黃酒處理,蒙頭大睡。第二天感冒不知好了沒有,宿醉之累則為平生所無。從此有一段時間,我視此波旁烈酒如洪水猛獸,輕易不敢碰它。愛荷華大學校園外有一家啤酒館,面臨克靈頓街,詩人作家常去。有一天下午課後,魏爾教授邀我去喝一杯。那是我第一次嘗試黑啤酒。和魏爾坐在落雪的酒店窗裡,談歐洲文學,喝黑啤酒,聽民歌和搖滾樂——一切都喜歡。多少年來我還忘不了那天黃昏的愉快經驗,啤酒,歌德,民謠,這些東西我到今天也還是喜歡。

黑啤酒和普通啤酒味道大概有點不同,我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有一次和一批中國同學去,大家談完文學和戰爭的關係以後,開始討論兩種啤酒的異同,不料王文興說道:「黑啤酒的味道就好像啤酒裡加上味精。」我覺得胃口大壞,從此對黑啤酒失去了興趣。王文興和白先勇相繼離校之後,劉國松到了愛荷華。國松的住所正好就在克靈頓街這酒館樓上,每天關在屋裡畫畫,燉排骨湯。有一天我喊他下樓去喝酒,但他也是滴酒不沾的豪客,我坐下來灌啤酒,他無聊地站起來看美國學生玩電動遊戲,不久居然加入比賽,更以他清醒的頭腦大勝。此後一年,電動遊戲乃成為國松最重要的娛樂;酒館老闆知道住在樓上的中國畫家進門來,買一杯啤酒拿在手,但意不在酒,而在那一閃一閃的機器,一定覺得非常好笑。

我對波旁存有戒心,誰知一九六六年轉學加大以後,又和它結緣,原因是陳世驤先生偏愛波旁威士忌。第一次到陳先生家,剛剛坐下,他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能喝酒嗎?」此後四年,到他家一定喝波旁。但陳先生規定下午五點以前不可喝酒——這條誡律我到今天還都大致奉行。陳先生除了波旁威士忌,只喝少許白蘭地,偶爾也喝啤酒,可是啤酒當中非日本啤酒不喝;有時他也願意溫一壺日本清酒吃菜。第二年冬天,他不知道透過什麼特殊關係,買了數十箱臺灣紹興酒,喊我去幫忙卸貨,囤積在地下室的酒窖裡,從此就不碰日本清酒了。他飲酒十分講究,而且極有節制。飯前喝加了冰塊的波旁威士忌數杯,吃飯時喝溫熱的紹興,飯後喝白蘭地。至於野餐戶外,則以啤酒為優先,偶爾來點波旁。他最不喜歡的就是普通的葡萄酒,無論紅白,一概不沾。這些是我多年觀察的心得,但有人說並不一定如此。也許陳先生在學生面前特別節制,在其他場合又不同了,則不得而知。我晚間若上他家問學,時常是一邊飲酒一邊談論,小飲竟能促進思考之敏銳,這不是我從前所能想像。而且我過去對波旁所懷的恐懼,也因為這份溫淳的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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