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月◆高空的赤金火球◆余光中篇 黃繩繫腕——泰國記遊之二

從泰國回來,妻和我的腕上都繫了一條黃線。

那是一條金黃的棉線,戴在腕上,像一環美麗的手鐲。那黃,是泰國佛教最高貴的顏色,令人想起袈裟和金塔。那線,牽著阿若他雅的因緣。

到曼谷的第三天,泰華作家傳文和信慧帶我們去北方八十八公里外的阿若他雅,憑弔大城王朝的廢都。停車在蒙谷菩毘提佛寺前面,隔著初夏的綠蔭,古色斑斕的紀念塔已隱約可窺,幢幢然像大城王朝的鬼影。但轉過頭來,面前這佛寺卻亮麗耀眼,高柱和白牆撐起五十度斜坡的紅瓦屋頂,高簷上幡遊蛇王納加,險脊尖上鷹揚著禽王格魯達,氣派動人。

我們依禮脫鞋入寺,剛跨進正堂,呼吸不由得一緊。黑黯黯那一座重噸的,什麼呢,啊佛像,向我們當頂纍纍地壓下,磅礴的氣勢豈是仰瞻的眼睫所能承接,更哪能望其項背。等到頸子和胸口略微習慣這種重荷,才依其陡峭的輪廓漸漸看清那上面,由四層金葉的蓮座托向高處,塔形冠幾乎觸及紅漆描金的天花方板,是一尊黑凜凜的青銅佛像。祂就坐在那高頭,右腿交疊在左腿上面,腳心朝上,左手平攤在懷裡,掌心向天,右手覆蓋在右膝上,手掌朝內,手指朝下,指著地面。從蓮座下吃力地望上去,那圓膝和五指顯得分外地重大。

這是佛像坐姿裡有名的「呼地作證」,又稱為「降妖伏魔」。原來釋迦牟尼在成正覺之前,天魔瑪刺不服,問他有何德業,能夠自悟而又度人。釋迦說他前身前世早已積善積德,於是便從三昧的坐姿變成伏魔的手勢,以手指地,喚大地的女神出來作證。她從長髮裡絞出許多水來,正是釋迦前世所積之德。她愈絞愈多,終於洪水滔滔,把天魔的大軍全部淹沒。釋迦乃恢復三昧的冥想坐姿,而入徹悟。曼谷玉佛寺的壁畫上,就有露乳的地神絞髮滅火之狀,而眾多魔兵之中,一半已馴,一半猶在張牙舞爪。

一說此事不過是寓言,只因當日釋迦樹下跏趺,心神未定,又想成正覺,又想回去世間尋歡逐樂。終於他垂手按膝,表示自己在徹悟之前不再起身的決心。然則所謂伏魔,正是自伏心魔。還是長髮生水的故事比較生動。

想到這裡,對祂右掌按膝的手勢更加敬仰而心動,不禁望之怔怔。後來問人,又自己去翻書,才知道這佛像高達二十二公尺半,鍍有緬甸的金,鑄造的年代約在十五世紀後半,相當於明英宗到憲宗之朝,低眉俯視之態據說是素可泰王朝的風格。一七六七年,緬甸入寇,一舉焚滅了四百十七年的大城王朝。據說泰國最大的這尊坐佛當日竟無法擄走,任其棄置野外,風雨交侵。也就因此,這佛像看上去頗有滄桑的痕跡,不像曼谷一帶其他的雕像那麼光鮮。祂太高大,何況像座已經高過人頭了,實在看不出那一身是黑漆,或是歲月消磨的青銅本色。只覺得黝黑的陰影裡,那高處還張著兩隻眼睛,修長的眼白襯托著烏眸,正炯炯俯視著我們,而無論你躲去哪裡,都不出祂的眸光。

佛面上一點鮮麗的硃砂,更增法相的神祕與莊嚴。但是佛身上還有兩種嫵媚的色彩。左肩上斜坡下來的黃縵,閃著金色的絲光。攤開的左掌,大姆指上垂掛著一串繽紛的花帶,用潔白的茉莉織成,還飄著泰國蘭裝飾的秀長流蘇。這花帶泰語叫做斑馬來,不但借花可以獻佛,也可送人。

「你們要進香嗎?」傳文走過來說。

「要啊。」我存立刻答道。

「香燭每套十銖。」傳文說。

我們向佛堂門口的香桌上每人買了一套。所謂一套,原來就是一枝蓮、一枝燭、三根香,還有一方金箔,用兩片稍大一些的米黃棉紙包住。我們隨著泰國的信徒,走到蓮座下面的長條香案,把一尺半長的一枝單花含苞白蓮放在一隻淺銅盆裡,再點亮紅燭插上燭台,最後更燃香插入香爐。蓮是佛座,燭是覺悟之光,至於三根香,則是獻給佛祖、佛法、僧侶,所謂三寶。爐香嬝嬝之中,我們也與眾人合掌跪禱。

「這金箔該怎麼辦呢?」我問一旁的信慧。

「撕下來,貼在佛身上。」她說。

「泰國人的傳統,」傳文笑說,「貼在佛頭,就得智慧。貼在佛口,就善言辭。貼在佛的心口呢,就會心廣體胖。」

我舉頭看佛,有五、六層樓那麼高,豈只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蓮台已經高過我頭頂,「臨時抱佛腳」都不可能。急切裡,分開棉紙,取出閃光的金箔。怎麼辦呢?一看,也有人乾脆貼在蓮座底層,就照貼了。回頭看我存怎麼貼時,她已貼好,正心滿意足地走了過來。原來龕下另有一些三尺高的佛像,臉上、身上貼滿了金葉。

「你們要是喜歡,」信慧說,「還可以為黑佛披上黃縵。」

她把我們帶到票台前面。一隻盛著黃線的盒子上寫著:「披黃縵,一次一百三十銖。」那就是台幣一百五十多元了。

「怎麼披呢,這麼高?」我問。

「他們會幫你做的。」信慧說。

我立刻付了泰幣。那比丘尼從櫃裡取出一整疋黃縵,著我守在蓮壇下面。不久,有聲從屋頂反彈下來。仰望中,人頭從佛像的巨肩後探出,一聲低呼,金橘色的瀑布從半空瀉落下來,兜頭潑了我一身。黃洪停時,我抱了一滿懷。但是也抱不了多久,因為黃縵的那一端她開始收線了。白帶子收盡時,金橘色的瀑布便迴流上升。這次輪到我放她收。再舉頭看時,我捐的黃縵已經飄然披上了黑佛的左肩。典禮完成。

我捐黃縵,不全是為好奇。當天上午,在曼谷的玉佛寺內,我隨眾人跪在大堂上時,無意間把腿一伸,腳底對住了玉佛。那要算是冒犯神明了,令我蠢蠢不安。現在為佛披縵,潛意識裡該是贖罪吧,冥冥之中或許功過能相抵麼?

《六祖壇經》裡說,梁武帝曾問達摩:「朕一生造寺度僧,布施設齋,有何功德?」達摩答曰:「實無功德。」每次讀到這一段,都不禁覺得好笑。豈知心淨即佛,更無須他求。韋刺史以此相問,六祖答得好:「武帝心邪,不知正法。造寺度僧,布施設齋,名為求福,不可將福便為功德。功德在法身中,不在修福。」只要心淨,無意之間冒犯了玉佛,並不能算是罪過。另一方面,燒香拜叩,捐款披袈,連梁武帝都及不上,更有什麼功德?

想到這裡,坦然一笑。走去票台,向滿盛黃線的盒中取出四條。一條為我存繫於左腕,一條自繫,餘下的兩條準備帶回台灣給兩個女兒。

這美麗的纖細手鐲,現在仍繫在我的左腕,見證阿若他雅的一夢。

(一九八八年五月三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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