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月◆熱情旋轉的音樂台◆莊裕安篇 膽固醇與法斯塔夫

大豆油和豬油的商戰,使膽固醇更加成為主婦厭嫌的對象,家母守長齋超過三分之一個世紀,兩年前她提回第一桶清香油,就言之鑿鑿告訴內子,那絕對是豬油。每當她看到素珠女士在電視上賣油:「媳婦啊,炒菜不用放『若絲』!」就逮到機會進行健康教育。我和母親有時會不分青紅皂白,為反對而反對互相頂撞一番,「膽固醇無辜」就變成我的政見。「朱門酒肉臭」,臭的不見得是酒與肉。膽固醇和酒肉如果送給衣索披亞人就是救命丹。反正炭不要添在錦上,花不要送進雪中。

常人觀念裡,膽固醇是動脈硬化的肇因,動脈硬化是心臟病和中風的元兇,這個大前提還算無誤。科學家早自埃及木乃伊身上發現粥腫樣動脈硬化,到了公元一九一○年溫德豪斯和安尼玆可瓦證實粥腫中含有大量膽固醇。動脈硬化的危險因素很多,一般分成不可逆、可逆、部分可逆和其他等四大類,可逆的如抽菸、高血壓和肥胖,不可逆的像老化、男性和遺傳,部分可逆的才是高血脂、糖尿病和低濃度的高度脂蛋白,其他的因素包括血液循環不良和情緒壓力個性等等。

所以當我看到一個焦慮神經質,手上點著香菸,不愛運動的大胖子老男生,挾起一塊紅燒蹄膀,又鄙夷地放下筷子時,我就有點同情我的朋友膽固醇。我同情我的朋友是隻代罪肥羔羊,並且非常懷念我的另一位胖子朋友法斯塔夫。我寧可和兩位腦滿腸肥的朋友,一起被罵個肉食者琊,也不願劃清界線分道揚鑣。

我的朋友膽固醇,不能說它乏善可陳,只是一般人容易見利忘義,忘記它是產生膽汁液、固激素和前維生素丁的原料。工業上由牛脊髓提煉膽固醇,用作藥膏和軟膏的乳化劑。膽固醇不像尼古丁,不能怪它寧缺勿濫。我的朋友法斯塔夫,當他站在人潮裡湊熱鬧,歡呼哈利王子登基為亨利五世時,沒想到年輕國王翻臉怒斥,「我不認識你」,隨即押下囹圄,惹人厭與膽固醇如出一轍。

法斯塔夫可不是簡單的小丑,有些莎士比亞專家推崇他,說他複雜幾可以和悲劇的哈姆雷特相提並論。有一則統計說《亨利四世》這個劇本,上篇有一五○一行描述歷史,一五三九行穿插幽默,下篇有一三七○行描述歷史。一九九一行寫法斯塔夫,與其說是亨利四世的悲劇,不如說是法斯塔夫的喜劇。所以亨利五世登基後,就必須放棄這個喧賓奪主的角色,也有認為法斯塔夫的趣味已在哈利王子時代發揮得淋漓盡致,再寫下去就無以為繼。另外一種說法是,喜劇演員威爾.坎培離開劇團,無人可取代他演出法斯塔夫,也有說是再寫下去就要觸怒柯布漢爵爺了,法斯塔夫真是棘手的角色。

我手邊有一份食物中膽固醇含量的表格,排名前三位的是鵪鶉蛋、豬腦和墨魚,其他我們常吃的高膽固醇食物有蛋黃、豬肝、蜆,完全不含膽固醇的是蛋白和海參。我是一個討厭食譜、教科書和連載小說的人,永遠不想記清楚各類食物中膽固醇的百分比。這樣的起居飲食,也未免太馬虎了,而馬虎也是法斯塔夫討人喜歡的一個理由。

法斯塔夫在《亨利四世》上篇第五幕第一場,發表了他那有名的榮譽論。朱生豪譯文是這樣的,「榮譽能夠替我重裝一條腿嗎?不。重裝一條手臂嗎?不。解除一個傷口的痛楚嗎?不。那麼榮譽一點不懂得外科的醫術嗎?不懂。什麼是榮譽?兩個字,那兩個字榮譽又是什麼?一陣空氣。好聰明的算計!誰得到榮譽?星期三死去的人。他感覺到榮譽沒有?不。他聽見榮譽沒有?不。那麼榮譽是不能感覺的嗎?嗯,對於死人是不能感覺的。可是它不會和活著的人生存在一起嗎?不。為什麼?譏笑和毀謗不會容許它的存在。這樣說來,我不要什麼榮譽,榮譽不過是一塊銘旌,我的自問自答,也就這樣結束了。」

莎士比亞偉大的地方,就是他的台詞包容驚人,試著更改少數幾個關鍵的字彙,這一番話可以安慰減肥失敗自暴自棄的人。雖然法斯塔夫是個打家劫舍的惡崽,一代文豪卻有辦法寓莊於諧,顢頇加上天真,叫人顛黑倒白無法分出善惡。你看這和藏身於大龍蝦、肥鵝肝的膽固醇不是很像嗎?雖然亨利五世登基後,一如成年人發福了,就想把法斯塔夫和膽固醇一腳踢入監獄,但是誰不想和他廝混一段輕狂少年遊呢?

科學翻案迭起,最近就有一群醫生指出,膽固醇事實上沒有那麼可怕,降膽固醇藥也沒有多少實質效益,膽固醇值的高低與個人壽命未必有直接關聯。此話一出,馬上引起美國心臟協會的反撲,因為有一群病人真的跟著吃肉不吃藥,好逸惡勞起來。醫生只好更詳細解釋,在血中負責輸送膽固醇的,主要是低密度和高密度兩種脂蛋白。導致心臟血管病變的危險因子,低密度脂蛋白才是罪魁禍首,高密度脂蛋白反而能從血液中吸收多餘的膽固醇,減少血管堵塞,這一系列研究曾得到諾貝爾醫學獎。坊間傳聞魚油可以降低膽固醇,就是其中含有高密度脂蛋白,花錢買魚油最不划算,其實運動就可以提高「好」的膽固醇含量,何樂而不為。

為法斯塔夫翻案,雖不像研究膽固醇那樣成為切身的「顯學」,可是仍有孜孜學者討論他的善與惡,喜感飯桶或悲劇英雄。膽固醇兩百至兩百四十,低密度脂白一百三十到一百六十,可視為欽定的「臨界濃度」,超過這個指標追蹤治療。但法斯塔夫的人格,就永遠討論不出一個好壞結果,文學的無力感和永恆性也盡在於此。不過有關法斯塔夫的爭論,《亨利五世》第二幕第三場,嫁做畢斯托爾夫人的快嘴桂嫂,對他臨終的描述相當重要,「他臨終的情形是比較體面的,像一個沒滿月的嬰兒一般安詳的死去,恰恰在十二點與一點之間去世,正落潮的時候,兩腿一伸,『動身』了」,死得一點也不像戲劇伏筆的惡貫滿盈。

記得紐約時報名樂評家哈諾荀白格,所著《偉大的鋼琴家》一書裡,曾提到約翰.菲爾德後來變成「Falstaffian」。愛爾蘭裔的菲爾德所留下的年輕時代畫像,清臞有神,很難想像最後變成邋遢的老胖子。菲爾德小時候跟克萊蒙迪學琴,練得一身好手藝,後來在作曲技術和演奏方法上,都影響蕭邦至深。本來應像蕭邦的浪漫鋼琴家,最後竟然酒色緋聞纏身,變成法斯塔夫一般潦倒不得善終。菲爾德的傳記經常警惕我,不要放縱攝取膽固醇,否則膽固醇也可能上癮,叫你從蕭邦搖身變為法斯塔夫。

公元兩千年的心臟血管病變防治,包括減少兒童攝食「垃圾食物」和怎麼吃才不會有罪惡感。當前最時髦的速食店,典型的一餐中脂肪含量高達百分之四十至五十五,這與美國心臟病醫學會建議的百分之三十相去甚遠。所以除了鼓勵少吃沙拉醬、薯條、奶昔和漢堡外,食品業者也致力開發低膽固醇蛋黃和肉類食品。不害大快朵頤的食慾,也不影響身體健康。到那個時候,說不定「Falstaffian」會有另外一個新的寓意象徵。

小說家屠格涅夫把人類分成兩種原型,以哈姆雷特和唐吉訶德為代表,前者蒼白憂鬱,優柔寡斷,後者衝動熱情,好大喜功。從前我也是贊同法斯塔夫是唐吉訶德型的,但是每多讀一次莎士比亞,就愈懷疑法斯塔夫的「哈姆雷特成份」。法斯塔夫並不只是一個吃喝玩樂的壞朋友,而是一段複雜人性的音樂賦格。一生寫過二十六齣歌劇的威爾第,在他臨終前會一改莊嚴風格,採用法斯塔夫為主角,寫一齣詼諧歌劇,實在是一代大師耐人尋味的安排,八十歲的老作曲家是不是很嚮往這個劇中人?

膽固醇如果要變成淤塞人體血管的穢物,為什麼一開始它又要藏身在饌味珍饈之間呢?我們這樣努力生產和消費,這麼龐大的生活鏈中,有多少東西像膽固醇呢?珠寶是一種膽固醇嗎,諾言是一種膽固醇嗎!唱片呢,玫瑰呢,權力呢,名望呢?膽固醇啊,膽固醇,你到底是弄臣呢,還是刺客?

(原載一九九○年六月十八日《中國時報》)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