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月◆熱情旋轉的音樂台◆莊裕安篇 夏夜微笑——太陽底下有鮮事

我被一枚落日整慘了。八點半坐在哥本哈根吉波里公園的涼椅,天色看起來只有下午四點的光景。經過二十六小時長程飛行,這裡面當然包括曼谷和赫爾新基的轉機,一大早來到哥本哈根。接著是一整天的市區觀光,早上我還興致勃勃跟叔本華、安徒生打招呼,下午在徒步區,看盡流浪藝人的巧手和丹麥女人的裸背。我快四十個鐘頭沒睡好覺,等在公園涼椅上,為一場豪華的燈會和雷射水舞,太陽還瞪大著眼睛。

所以一到夏天,斯堪第那維亞人都瘋了,我看見幾個大胖子,拿著跟火把一樣大的霜淇淋,正從面前走過,教堂也許是他們燒的。今天早上我經過一棟焦黑的教堂,據說是今年六月最後一個禮拜五晚上,所謂「仲變夜施洗約翰節」,一把火燒掉的。丹麥人洩什麼恨呢?不,他們慶祝,慶祝陽光和拉得老長的白日,管它呢,慶典煙火一不小心把聖母瑪麗亞的臉都燻焦了。

如果你親身感受北歐人那麼珍惜太陽,就不會對公園裡行日光浴的人,投以怪異的眼光。每隔幾年,總有小兒科醫生在報上呼籲,今年要讓小孩多攝取維生素丁,因為夏天的日照量也許會不足。住在亞熱帶的你,可能想像不到,陽光會像水壓或電壓,會有「流量」不足的時刻。坐在公園涼椅的我,更覺日不落的難耐,天空如果堅持不黑,我只好選擇把眼皮閉上。

如果你體力夠好,吉波里正適合遊園不驚夢。好幾個露天舞台,同時進行著芭蕾、默劇、馬戲、波卡圓舞曲、爵士樂和好萊塢懷念名曲、兒童劇等等免費表演。園裡還有三家收費不廉的音樂廳,我看到的海報預告是艾文艾利和崔拉莎普的舞蹈團,朱里尼、祖克曼和哈根四重奏的音樂會,我最近才聽過一張在吉波里音樂廳錄音的唱片。

據說每年有相當丹麥人口,五百萬觀光客湧入吉波里,這個號稱斯堪第那維亞的迪士尼。丹麥王克麗絲汀八世於一百四十九年前,建造這座嘉年華會的大公園,原本意在消耗哥本哈根市民的體力,好消除他們干政的慾望,現在可整倒我這臺灣觀光客。克麗絲汀八世的老亡靈,汲汲忙忙轉動著摩天輪、海盜船、雲霄飛車,一千種以上的吃角子老虎、射箭場、大家樂輪盤滾動和撞擊的聲音。但我一定要睡了,哪管一隊少年御林軍吹奏鼓號進行曲走來,我一點干政的慾望也沒了。

但在我們往旅館的路上時,一定還要再看一眼市政府的大鐘。這個叫做奧爾森的錶匠,也許是個偏執狂,他花了整整四十年來造一座鐘,一萬零五種配件,四百五十五個齒輪,十一套鐘錘。所有零件都轉動過一次,據說是在兩萬五千年以後的事了,它不只是一天報時二十四次的大鐘,還是一個複雜精密,鬼頭鬼腦的天文儀。奧爾森大鐘落成時,安徒生墓木已拱,要不然一定會在這個機器上,大做童話文章。

不過斯堪第那維亞的第一晚,我感受最深的,不是安徒生而是柏格曼。為什麼《夏夜微笑》拍的是偷情和舞宴,《冬之光》拍的是冷漠與厭世,這可能和太陽最有關係。

這可能和太陽最有關係,為什麼北歐的野草莓特別好吃。除了太陽之外,嚼在嘴裡的奇妙滋味,也有一部分是柏格曼自傳電影釋放出來的。

北歐人吃草莓時,就會懷念起那又短又甜的夏天。他們相信長日照的草莓,尤其生長在北極圈野地的,一定吸納盡夏天太陽的好處。吃草莓醬麵包,喝草莓汁酪奶,是例行早餐,將保證一整天元氣充沛。至於入睡前一小杯草莓酒,當然有助於閨房樂趣。斯堪第那維亞人對草莓的興趣,恐怕不亞於我們對靈芝人參的好奇,那裡面埋藏著極神祕的生命精靈。儘管科學家分析,野草莓也不過是碳水化合物、維生素、纖維素和礦物質,但只要冬夜無盡還存在,野草莓就是生命契機和童年鄉愁的具實象徵。

而北歐的草莓種類也特別多,從黃色、紅色到黑色,你也搞不清楚那一種形狀要配那一個名字:cloudberry、cranberry、raspberry、cowberry、biberry、crowberry、stawberry,就像外國人不認得我們的蓬萊米、在來米,糙米、糯米、胚芽米、泰國米。對我這一輩的臺灣小孩,童年的具體經驗,是母親鏟起白米飯後,往灶上大鍋灑一點鹽或糖,就是一大塊可以打發我,坐在門檻啃上一刻鐘的鍋粑,有時晚餐也省了。對柏格曼那一輩的北歐小孩,童年的具體經驗,是母親交給小孩一個大鋼杯,任他們到溪畔草叢,邊採邊吃,順便帶一大杯回來。豐收的小孩除了採收一大鋼杯,脖子更是圍上一串好幾個顏色夾陳的項鍊,各種野草莓串成的項鍊。

人煙稀罕的更北邊,不再有小孩恣意在岩塊草叢中尋找草莓,這項工作便成馴鹿的專利。最好吃的燒烤馴鹿肉,據說要澆上草莓漿,那真是絕佳的配味,草莓的鮮恰好中和掉鹿肉的腥。馴鹿遍嘗蘑菇和草莓的舌頸,也是餐桌上的名菜。長日照地理環境,為北歐帶來肥碩多汁的馬鈴薯、椰花菜、胡蘿蔔、洋蔥。這些日照作物。每年只有三、四個月生長期,斯堪第那維亞人熬過八、九個月黑暗,夏天最大的歡樂,便是咬到新鮮多汁的植物果實。在挪威和芬蘭的露天市場,我們入境隨俗,咬嚼生的毛豆和胡蘿蔔,學習北歐人的生猛歡樂。

我突然想起來,教科書上提到人類的荷爾蒙潮汐,是依照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規則,基礎代謝率在傍晚最活躍,清晨最低迷。而這些歡樂的北歐人,也許跟我們亞熱帶民族,有著不同的體質。如果我待久一點,也許可以發現迥異的犯罪率與自殺率,頗有成效的社會福利制度。杜斯妥也夫斯基在他的中篇小說《白夜》,一開頭就說,「天空是那麼明亮,繁星點點,你看著時,腦子裡生出的第一個問題是,在那麼燦爛的穹蒼下,能存在著各種壞脾氣的、不可靠的人嗎?」壞脾氣的人果真不見了嗎?

壞脾氣的人果真不見了嗎?這真是再寂靜也不過的禮拜六下午。我們來到洛芳伊密,北極圈最南的芬蘭城市,據說有三萬人口,整條馬路上只碰到稀罕的三、五個。我的興趣在圖書館,小朋友的興趣在聖誕老人,一個不開放,一個不在家,死寂而荒涼,但這還是活動力較強的夏天。

每年十二月,全世界的小朋友寫給聖誕老人的卡片,都會送到洛芳伊密,這個所謂「聖誕老人之家」的小鎮。我在郵局陳列室裡,果真找到香港、新加坡和曼谷寄來的賀卡,亞洲熱帶小夢想家抒發他們的願望。這裡的確有馴鹿、雪橇和鼻子被凍紅的人,拉普蘭人的衣服式樣也那麼像畫片中聖誕老人的穿著,但他們可不一定歡樂。試想,零下四十五度,只有早上十點到下午兩點,天空還算微亮,什麼人可能住得慣呢?

所以我們帶著取笑的口吻說,這些北極圈人除了讀書,還能做些什麼呢?依據大英百科,全世界幾個喜歡讀書的國家,每年每千人借書量,丹麥是一五四一七本、瑞典是九三○四本、荷蘭一一四九○本和英國一一三九三本。而洛芳伊密每年每千人借書量,約略三萬六千本,北歐人已算愛書人了。北極圈的這個文化中樞,還要高出三倍。是這樣的天氣,培養出愛書的人呢?還是愛書的人,才能過得慣這種天氣?

從南到北,歐洲有多少城市毀於兩次大戰硝煙,洛芳伊密也是未能免除遭殃的一個。二次大戰幾乎將這個城市燒夷殆盡,多虧芬蘭政府派出一流建築人才,不只保留拉普蘭原住民的文化特色和自然景觀,也兼顧現代和實用。拉普蘭人捨棄飼養馴鹿的傳統生活,南下波的尼亞灣大都會追尋摩登新世界之際,洛芳伊密意外吸引一批文化精英。這些人看上洛芳伊密封閉的地理,可以提供安靜不被打擾的環境,也許綿長黑暗的無盡冬夜,正是皓首窮經的最佳氣氛。

冰冷而造型摩登的花崗岩圖書館,愈是冷眉深鎖,拒人於外,愈是挑起我的好奇興趣。就以電視頻道來說吧,哥本哈根或奧斯陸,少說有十五個頻道,隨便你挑選,至少有三個頻道鎖定巴塞隆納奧運各種比賽。可是到了北極圈的阿爾它和霍寧斯瓦格,轉來轉去只有一個電視台,永遠在播北極圈生態影片,沒有廣告,很像公共電視。洛芳伊密就有這股遺世而獨立的氣氛,冷冷清清的街道,兩旁面對不語的商家店面,像一本攤開的書,如果沒有人來讀,鉛字和插畫可就動也不動。

我們住的旅館雖然一點也不氣派,但視野絕佳,就在山腰滑雪場。夏日無雪,我們改成搭纜車,纜車無人,除了這群臺灣觀光客。在高空中,夕照千湖,每一個湖有每一個湖不願告知他人的故事,就像不易在街道上碰到的洛芳伊密愛書人。只有升高海拔,才看得見湖的輪廓,恐怕也只有在這兒住上一個冬天,才會碰上經常去圖書館借書的人。

日落的時間是十點四十七分,但天色只是略微轉暗,走在戶外,不必路燈或手電筒。我們喝點熱茶,溫溫吞吞洗個澡,再讀幾頁書,一點多,天又亮了,太陽升起來了。這可是奇妙呢,還是懊惱,我們到底要睡還是不?所幸這裡的陽光溫和慈祥,那些白天跳夠了舞的野草莓,懶洋洋的照睡不誤,正好暖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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