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月◆群山互撞的回聲◆陳列篇 老兵紀念

那時候,他們並不老,大略是三十四十幾的年紀。他們的一個小部隊來我們的學校邊,修築因颱風雨而崩塌了的一段坡崁。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麼多兵在工作。而真正吸引我注意的,便是其中佔多數的一望即知來自遙遠大陸的他們這些「外省兵」。我常從二樓教室的走廊眺望他們在泥濘裡挖剷搬填走動的樣子;秋日耀眼,草綠色的身影映著黃土坡起伏,許多小小的臉孔褐亮地泛著光。我們上課時,他們的吆喝和笑聲,時而越過圍牆、鳳凰樹和籃球場,悠悠然襯入老師單調的話語裡,不很清楚,卻又是真實的。我有時不意地聽著,沒回過頭去,但經常好像就那樣地聞到了酸酸鹹鹹、淋漓的汗水味。

放學後,我刻意從側門出來,他們有時也收工了,正列隊走入右側相思林中的山路,邊走邊合唱歌曲,或齊聲喊「一、二、三、四」。有幾次,我遠遠尾隨,聽他們高亢的唱喊聲激盪著林間漸沉的暮色,如拍岸的潮湧,一波疊一波,而他們整齊晃動的背影正隨著地勢在我眼前緩緩上升。一些鳥叫驚掠飛逝。除了主要的好奇之外,我幾乎有了一種近似嚮往的心情。

當時我十六歲,騷動不安的年齡。家裡的人剛循舊俗祭祖拜天地,為我行成年禮不久。然而男子成年後又將如何呢?我是不免在想起時總有困惑的。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子吧,那些兵,那些「外省兵」,就在這個時候,在書本所教示的夙昔的聖賢典範之外,在習見平凡的衣食名利的追求之外,給了我某些模糊的異樣感覺和某種生活意義的幻想了。我想大致上,當時我是把他們和勇氣、榮譽、正義、犧牲之類的抽象概念聯想在一起的。在年少的我想來,他們正就是穿越過書本上語焉不詳的中國近代史中那一大段戰火狂煙,在與壞人周旋中浪跡過五湖四海,並因而必然有著許多冒險傳奇故事的好漢英雄。

甚至於他們在工地附近的冰果室挑逗女孩子的姿態言語,在青澀的我看來,也自有一番漢子應有的瀟灑豪邁。

於是假日裡,我終於去了他們暫時駐紮的相思林深處的一座寺廟,並且成為他們的「小老弟」。

他們的世界給我一種遼闊繽紛且奇異新鮮的感覺。一大群男人,口音相異,有些我甚至不容易聽懂。他們一起並排睡在廟側廂房的大統鋪,棉被稜角分明。吃飯時就在廟前紅磚廣場上圍蹲成一圈圈。陽光混著菜香灑照著一顆顆短髮的頭顱。好幾繩串的內衣內褲,淺淺的草灰色,有的已洗成泛白,全部靜靜垂在紅磚外的綠色菜園子旁。口令,哨音,粗大的嗓門,有時卻又一下就安靜了。架在寢室牆角的長槍,摸起來冷冷的。我興奮地隨意行走,聽著異鄉風味的口音此起彼落地傳揚,分明地感受到他們這個世界裡的活力、豐盛,以及秩序中的互相照應。

當然我也問起那個風雲洶湧的年代裡,他們的戰役;都是慘烈的,但我聽起來很刺激。包圍反包圍,混亂的追擊和轉進。翻山涉水,好幾個日夜接連不睡,忍飢受寒。冒著彈雨,踏著同伴的屍體跳過敵人的鐵絲網和坑道奔跑前進。把破肚而出的大小腸子塞回去之後繼續衝鋒,殺死了一班人。腿被打斷了,撿起來之後才發現是別人的。這一類的故事,我知道,他們是故意說來嚇我的。他們的敘述也常顯得凌亂破碎——在這場席捲了數億生民的長期動亂中,他們各自的遭遇又怎能拼湊出可以讓人得知一個前因後果的血淚圖?但我癡癡地聽著,彷彿那段苦難很遠。他們敘說的口氣,雖然有時夾雜著臭罵和爭議,聽起來也好像對自己的傷痛是不在意的。然而,我卻又清楚看到他們展示在我眼前的身上的各種疤痕。他們當中有幾個,甚至在腕臂或手背黥墨了三、兩句斬釘截鐵的口號,作為終生堅決無悔、絕不善罷干休的誓言。因此。我還是認為,他們是什麼都不牽掛的;活著,僅只為了某些效忠的對象,一個心目中最高的義理。

然而,他們仍也時而談起故鄉的事,一些值得記憶的美好的事,景色,物產,氣候,有時彼此還會因各自的炫耀和比較而引起面紅耳赤的爭執和戲謔。我則依然興味十足地聽著,一邊努力地搜索腦海中地理書上的知識來對照。文字裡的山河,那些平野大江草原或雪國,經由他們的敘述,似乎鮮活起來了,更令人神往。而每一次談及這些事,他們總不忘對我說:「將來帶你去我家鄉。」神情語氣都充滿了絕對的信心和希望。

入冬之後不久,他們結束了道路修築的工作。他們告訴我,他們的連隊歸建後就要移駐北部。他們給了我信箱號碼,號碼和珍重友誼等等的詞句一起寫在送我的十幾張相片的背後。他們有的還說:「很帥噢,記得要幫忙介紹個老婆。」我嘻嘻應答,也不知他們說的是真是假。

他們走了之後,我有時會不自覺地在上課時轉頭望一望圍牆外的那一大段黃土坡路,似乎感到一些失落,但開始忙著準備期末考以後,思念的情緒就漸淡了。寒假裡,我回到鄉下幫著收成耕作。寒風陌野,揮汗吃力,總還是我熟悉的堅實的日子。

有一天,放在書桌抽屜裡的那些照片,卻被父親拿著。他問我那些人是誰,口氣平淡,臉色卻帶著冷厲,好像那照片有什麼不祥似的。我簡單地解釋,母親則趕快插嘴說:「留那些做什麼?」父親一直沒有再說第二句話。我也是。我肯定地覺得事情好像有什麼不對勁:父親的態度似乎是含著敵意的。我很困惑。當時,我根本不曉得在我出生的那一個年代發生過的一場全面性的捕殺、失蹤、酷打。

那些照片,我不知道父親後來怎麼處置了。繼續求學唸書,在偶爾路過某個營區,才記起我和他們的一度相識,以及他們曾對我承諾的:「將來帶你去我家鄉。」

等到自己服了役,身在軍中,我才逐漸體會到,啊,諾言,還有它背後的虔誠期盼和信念,有時候,卻也可以變成一個人生命中最大的嘲諷。

將入伍前,我就開始聽到不少針對著他們而發的告誡了:「老芋仔」是難「料理」的,常會刻意出一些狀況,使得像我這種大學一畢業竟然就可以爬到他們頭上指使他們的預備軍官出醜難堪,以及務須對他們虛意巴結等等。我大概能理解這一類的提醒。但不管如何,我心中仍有著那一段和他們結識的愉快記憶。況且,我毫無要去料理和指使他們的意思,而毋寧是懷著一種親近的心情,急切地想與他們分享某些堂皇的理想和希望的啊。

事實是,一切都還順遂。只除了一點是令我惶惑的:我看到了在歲月的點滴移逝中,人的拖磨,意志的消沉,信念的荒謬。

我們的部隊駐澎湖。秋來之後,我們幾乎天天都要頂著強勁的風砂走遠路,入野地,上伍教練,然後是班的、排的各種教練。爬行、衝鋒、臥倒、搜索、防禦,一遍又一遍。大家雖都戴著防風眼鏡,但不出半個小時,經常就已滿臉滿手帶著海味的黃砂子。他們有時會嘀咕臭罵,有時甚至於獨自廢然停坐下來休息喘氣,瞥見我這個當排長的走近時又才繼續操演。我看到我屬下的三個班長和一個伍長,個個在冷風中都有一張枯褐皺縮的老臉皮。

他們的身體真的老衰了,已無我印象裡的矯健。這種日復一日的訓練對他們是難堪的。後來出野外時,如果上級不在,我因此乾脆就讓他們在旁觀看,職務由年輕的充員伍長代理。他們於是就會去附近田間擋風的咕佬石矮牆後或防風林內的散兵坑坐下來休息。一整個上午或下午,他們可以就這樣懶於移動地坐著,沒有表情,也不說話,只有不時地抽一支菸。為了減少風砂吹入而在槍管塞了棉花的長槍,擱在身旁。風和海的聲音一直在野地和木麻黃林內外吼叫,潑辣囂張。

晚上的課程也常是緊密的。擦槍免不了,政治課按期上,而碰到全面的紀律檢閱時,更是好幾項工作接連著趁夜趕。他們上課時打瞌睡的不少,但我往往裝作不見,不忍喚醒。因為,畢竟啊,其中或慷慨或嚴正的訓示和道理,他們必已聽多,已不必再一次複習了。

風仍在室外呼嘯。

入春以後,風才轉小了,四周常見的海洋開始展現她的萬種風情。假日裡,我常去海邊散步,聽看自然的聲色。但他們仍照樣常留在營區裡,喝喝酒,玩玩打百分或撿紅點的紙上遊戲,或是什麼也不做地在床上躺著,不然就換上便衣去樂園買一張票,並且按時服用醫官分發的一種據說用以制慾的藥。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了。

我終於逐漸覺得,他們現在經常顯露在外的冷漠態度,其實大概並不是以什麼人為對象的;主要是對自己。當一個人察覺到生活中某個唯一的努力目標正一天一天地渺茫,卻仍不得不讓生命繼續如此荒失時,他能再有什麼大生趣,並且對人和事認真呢?他們已經不是我年少時候心目中的他們了。二十多年來,日日不變地緊張準備著,卻仍然盼不到一個轉趨明朗的前程,所曾有過的即使再如何高貴的理想,應也已在感情和認識上都漸失意義了。困惑無奈之後的懷疑和怨懣在暗地裡孳長。

這時我也不曉得他們在部隊裡的人數為什麼幾年間就變得這麼少了。我聽他們提及當時退伍制度一實施,有一部分人因欲趁體力尚可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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