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月◆繁花熾燃的爝火◆簡媜篇 漁父

父親,你想過我嗎?

「雖然只做了十三年的父女就恩斷緣盡,他難道從來不想?」我常自問。然而「想念」是兩個人之間相互的安慰與體貼,可以從對方的眉眸、音聲、詞意去看出聽出感覺出,總是面對面的一樁人情。若是一陰一陽,且遠隔了十一年,在空氣中,聽不到父親喚女兒的聲音;在路途上,碰不到父親返家的身影,最主要的,一個看不到父親在衰老,一個看不到女兒在成長,之間沒有對話了,怎麼去「想」法?若各自有所思,也僅是隔岸歷數人事而已。父親若看到女兒在人間路上星夜獨行,他也只能看,近不了身;女兒若在暴風雨的時候想到父親獨臥於墓地,無樹無簷遮身,怎不疼?但疼也只能疼,連撐傘這樣的小事,也無福去做了,還是不要想,生者不能安靜,死者不能安息。

好吧!父親,我不問你死後想不想我,我只問生我之前,你想過我嗎?

好像,你對母親說過:「生個囝仔來看看吧!」況且,你們是新婚,你必十分想念我——哦!不,應該說你必十分想看看用你的骨肉你的筋血塑成的小生命長得是否像你?大概你覺得「做父親」這件事很令人異想天開吧?所以,當你下工的時候,很星夜了,屋頂上竹叢夜風安慰著蟲唧,後院裡井水的流咽沖淡蛙鼓,雞塒已寂,鴨也閉目著,你緊緊地掩住房裡的木門,窗櫺半閉,為了不讓天地好奇,把五燭光燈泡的紅絲線一拉,天地都躺下,在母親的陰界和你的陽世之際醞釀著我,啊!你那時必定想我,是故一往無悔。

當母親懷我,在井邊搓洗衣裳,洗到你的長褲時,有時可以從口袋裡掏出一包酸梅或醃李,這是你們之間不欲人知的體貼,還不是為了我!父親,你是一個大剌剌的莊稼男人,突然也會心細起來,我可以想像你是何等期待我!因為你是單傳,你夢中的我必定是個壯碩如牛的男丁。

可是,父親,我們第一次謀面了,我是個女兒。

日日哭

母親的月子還沒有坐完,你們還沒有為我命名,我便開始「日日哭」——每天黃昏的時候,村舍的炊煙開始冒起,好像約定一般,我便淒聲地哭起來,哭得肝腸寸斷似的,讓母親慌了手腳,讓阿嬤心疼,從床前抱到廳堂,從廳堂搖到院落,哭聲一波一波傳給左鄰右舍聽。啊!父親,如果說嬰兒看得懂蒼天珍藏著的那一本萬民宿命的家譜,我必定是在悔恨的心情下向你們哭訴,請你們原諒我、釋放我、還原我回身為那夜星空下的一縷遊魂吧!而父親,只有你能瞭解我們第一次謀面後所遺留的尷尬:我愈哭,你愈焦躁,你雖褓抱我,親身挽留我,我仍舊抽搐地哭泣。終於,你惱怒了,用兩隻指頭夾緊我的鼻子,不讓我呼吸,母親發瘋般掰開你的手,你畢竟也手軟心軟了。父親,如果說嬰兒具有宿慧,我必定是十分喜歡夭折的,為的是不願與你成就父女的名分,而你終究沒有成全我,到底是什麼樣的靈犀讓你留我,恐怕你也遺忘了。而從那一次——我們第一次的爭執之後,我的確不再哭了,竟然乖乖地聽命長大。父親,我在聆聽自己骨骼裡宿命的聲音。

前尋

我畏懼你卻又希望接近你。那時,我已經可以自由地跑於田梗之上、土堤之下、春河之中。我非常喜歡嗅春草拈斷後,莖脈散出來的拙香,那種氣味讓我覺得是在與大地溫存。我又特別喜愛尋找野地裡小小的蛇莓,翻閱田梗上每一片草葉的腋下,找艷紅色的小果子,將它捏碎,讓酒紅色的汁液滴在指甲上,慢慢浸成一圈淡淡的紅線。我像個爬行的嬰兒在大地母親的身上戲耍,我偶爾趴下來聽風過後稻葉窸窸窣窣的碎語,當它是大地之母的鼾聲。這樣從午後玩到黃昏,漸漸忘記我是人間父母的孩兒。而黃昏將盡,竹舍內開始傳出喚我的女聲——阿嬤的、阿姆的、隔壁家阿婆的,一聲高過一聲,我蹲在竹叢下聽得十分有趣,透過竹竿縫看她們焦慮的裸足在奔走,不打算理,不是惡意,只是有一點不能確信她們所呼喚的名字是指我?若是,又不可思議為什麼她們可以自訂姓名給我,一喚我,我便得出現?我喚蛇莓多次,蛇莓怎麼不應聲而來呢?這時候,小路上響起這村舍裡唯一的機車聲,我知道父親你從市場賣完魚回來了,開始有點怕,抄小路從後院回家,趕緊換下髒衣服,塞到牆角去,站在門檻邊聽屋外的對話。

「老大呢?」你問,你知道每天我一聽到車聲,總會站在曬穀場上等你。阿嬤正在收乾衣服,長竹竿往空中一矗,衣衫紛紛撲落在她的手臂彎裡,「丮𨑨迌到不知曉回來,叫半天,也沒看到囝仔影。」我從窗櫺看出去,還有一件衣服張臂黏在竹竿的末端,阿嬤仰頭稱手抖著竹竿,衣服不下來。是該出去現身了。

「阿爸。」扶著木門,我怯怯地叫你。

阿嬤的眼睛遠射過來,問:「藏去哪裡?」

「我在眠床上睏。」說給父親你聽。你也沒正眼看我,只顧著解下機車後座的大竹籮,一色一色地把魚啊香蕉啊包心菜啊雨衣雨褲啊提出來,竹籮的邊縫有一些魚鱗在暮色中閃亮著,好像魚的魂醒來了。地上的魚安靜地裹在山芋葉裡,海洋的色澤未褪盡,氣味新鮮。

「老大,提去井邊洗。」你踩熄一支菸,噴出最後一口,煙裊裊而升,如柱,我便認為你的煙柱擎著天空。

我知道你原諒我的謊言了,提著一座海洋和一山果園去井邊洗,心情如魚躍。

我習慣你叫我「老大」,但是不知道為何這樣稱呼我?也許,我是你的第一個孩子;也許,你稍稍在自我補償心中對男丁的願望;也許,你想征服一個對手卻又預感在未來終將甘拜下風。你雖為我命名,我卻無法從名字中體會你的原始心意;只有在酒醉的夜,你醉歪的沙發上,用沙啞而挑戰的聲音叫我:「老——大,幫——我脫鞋——」非常江湖的口氣。我遲疑著,不敢靠近你那酒臭的身軀,你憤怒:「聽到沒?」我也在心底燃著怒火,勉強靠近你,抬腳,脫下鞋,剝下襪子,再換腳。你的腳趾頭在日光燈下軟白軟白地,有些沖臭,把你的雙腳扶搭在椅臂上,提著鞋襪放在門廊上去,便衝出門溜去稻田小路上坐著。我很憤怒,朝黑黑的虛空丟石頭,石頭落在水塘上:「得攏!」月亮都破了。只有這一刻,我才體會出你對我的原始情感:畏懼的、征服性的、以及命定的悲感。

然而,我們又互相在等待、發現、尋找對方的身影。

夏天的河水像初生育後的母乳,非常豐沛。河的聲音喧嘩,河岸的野薑花大把大把地香開來,影響了野蕨的繁殖慾望,蕨的嫩嬰很茂盛,一莖一莖綠賊賊地,採不完的。不上學的午後,我偷偷地用鐵釘在鋁盆打一個小孔,繫上塑膠繩,另一頭綁在自己的腰上,拿著穀篩,溜去河裡摸蛤蜊。「撲通!」下水,水的壓力很舒服,我不禁「啊啊啊!」的呼氣。河砂在腳趾縫搔癢、流動,用腳趾一掘,就踩到蛤蜊了,摸起來丟在鋁盆,「咚!咚!咚!」蛤蜊們在盆裡水中伸舌頭吐砂,十分頑皮,我一粒一粒地按它們的頭,叫它們安靜些。有時,篩到玻璃珠、螺絲釘、鈕釦,視為珍寶,尤其鈕釦。我可以辨認是哪一家嬸子洗脫的釦子,當然不還她,拿來縫布娃娃的眼睛。啊!我沒有家,沒有親人,沒有同伴,但擁有一條奔河,及所有的蛤蜊、野蕨、流砂。這時候,遠方竹林處傳來你的摩托車聲,絕對是你的,那韻律我已熟悉。我想,我必須躲起來,不能讓你發現我在玩水。但這一段河一覽無遺,薑葉也不夠密,我只得游到路洞中去藏,等待你的車輪碾過。我有種緊張的興奮,想嚇你,當你的車甫過時,大聲喊你:「阿——爸啊!」然後躲起來,讓你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偷看你害怕的樣子;你也許會沿著河搜索,以為我溺死了,剛剛是回魂來叫你,你也許會哭,啊!我想看你為我哭的樣子……來了,車聲很近了,準備叫,「轟轟轟……」車輪碾過洞的路表,河波震得我麻麻的,我猛然從水中竄出,要叫,剎那間心生懷疑,車行已遠……那兩個字含在嘴裡像含著兩粒大魚丸,喘不過氣,我長長地歎一口氣,把那兩字吐到河水流走。叫你「阿爸」好像很不妥貼,不能直指人心,我又該稱呼你什麼?才是天經地義的呢?一身子的水在牽牽掛掛,滴到河裡像水的嬰啼,我帶著水潛回河中,不想回家幫你提魚提肉,連對「父親」的感覺也模糊了。夏河如母者的乳泉,我在載浮載沉。然而,為何是你先播種我,而非我來哺育你?或者,為何不能是互不相識的兩個行人,忽然一日錯肩過,覺得面熟而已?我總覺得你藏著一疋無法裁衣的情織錦,讓我找得好苦?

遲歸的夜,你的車聲是天籟中唯一的單音。我一向與阿嬤同床,知道她不等到你歸來則不能睡,有時聽到她在半睡之中自歎自艾的鼻息,也開始心寒,怕你出事。你的車聲響在無數的蛙鳴蟲唧之中,我才鬆了心,與世無爭。你推開未拴的木門進入大廳,跨過門檻轉到阿嬤的房裡請安,你們的話中話我都聽進耳裡,你以告解的態度說男人嗜酒有時是人在江湖不得不,有時是為了心情鬱促。阿嬤不免責備你,家裡釀的酒也香,你要喝幾罈就喝。也免得妻小白白擔了一段心腸。這時,阿姆燒好洗澡水,也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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