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簷夢上的春雨◆林文月篇 江灣路憶往——擬

上海江灣路,是我童年記憶所繫的主要空間。

我在那裡出生,上海事變時,為避亂曾舉家遷居於日本東京,但年餘又回去,直到抗戰勝利翌年返臺,所以可說童年的大部分都是與江灣路息息相關的。

說息息相關,其實當時年少,家裡又管得嚴,我所認識的江灣路是極其有限的。

先說對面吧。我們家的門牌號碼是五四○號,大門與一條鐵路軌道平行,鐵軌的正對面是汽油加油站,規模不小。

加油站的右邊是虹口公園附設的游泳池。除了夏天以外的三季,門都鎖住,頂多有些賣臭豆腐乾啦,賣糖炒栗子的小販,在門前擺個臨時性的攤子,吸引一些過路喫客罷了。但我們家的孩子是沒有辦法買那些喫食的,因為家裡的規矩不作興給小孩零用錢。母親除了三餐以外,又每天給我們準備早晚的零嘴,她說外面賣的東西不乾淨。但我們倚在二樓的陽台上,看街上行人在對過現買現吃,熱呼呼、香噴噴,羨慕極了。雖然隔著馬路隔著鐵軌,彷彿想像得出那味道。

夏天的時候,游泳池的門敞開,戲水的人很多,但那是賣票子的。我有時跨越鐵軌,在那門前晃來晃去,趁機會偷覷內裡的景象。可真熱鬧得很,有男有女,穿著各式花花綠綠的泳裝,而且,裡面的世界好像很自由放任,常常有大聲驚叫溢出門外來。但我們家除了大哥和二哥,都不準去那裡游泳。母親說,我們還太小,危險的。何況,要游泳嘛,小學裡也有游泳池,有老師照顧,安全些。我想,如果自己長大些,到大哥、二哥那個年紀,大概母親就會答應我買票去虹口游泳池了。但是,我終於只是徘徊在門外的孩子而已,等不及長那麼大,我們就離開了上海。

虹口游泳池,是在虹口公園的後門部分。從游泳池再向右方延伸的一大片空間,便是虹口公園了。

虹口公園裡有大片大片的青草地和步行道。那裡是我更小的時候,和外祖父共同散步過無數次的地方。

我出生那年,外祖父與外祖母、姨母自臺南共赴上海定居。那時候,他的《臺灣通史》早已撰成刊行,《臺灣詩薈》發行二十二號後,因經費不足而告停刊,至於雅堂書局,也不是像他那樣子的書生所能經營的;而舅父母在西安,我的母親在上海,他才決心離臺赴大陸。

他住在我們家隔壁衖堂裡的一間小洋房,那是我父親的產業之一。晚年和外祖母住在那裡,母親可以就近照顧,生活是頗安定的,但遠離了詩文酬和的文友,難免寂寞,所以除了讀書寫文章外,總愛逗弄我這個外孫女。

母親也常常抱我過去陪伴兩位老人家。

外祖母裹著小腳,不方便走路,外祖父總是一個人去散步。等我三、四歲的時候,外祖父便習慣帶我一齊去虹口公園散步了。他是一位瘦高的老人,架一副深度的近視眼鏡。由於長期的讀書著作,晚年背部佝僂著,而為了要牽住我的小手,更得彎腰遷就著我。一老一少,時常走在公園裡。但我可不是十分安分的,往往淘氣地掙脫了他的大手跑開,外祖父急得在後頭追,邊喊著:

「阿熊,阿熊。不要跑,小心摔跤。」

他越喊越追,我就越發跑得快,邊笑著,終於真的摔跤,哭了起來。

「看吶!乖乖。阿熊乖,不哭的。」

外祖父來扶起我,摩挲著跌倒碰痛的部位,無限心疼的樣子。

外祖父的手乾乾瘦瘦的,卻不是帶孩子的靈活的手。

「阿熊,阿熊。」

他用關愛的呼喊和摟抱,替代了一雙不靈活的手。

至於他為何喚我做阿熊呢?我不明白原因,只是一直記得,記得他喊我的聲音和模樣。那暱稱大概是祖孫兩個人之間的祕密,當時也許知道的,時隔多年竟忘了。

春天,蒲公英開花的時候,我就邊走邊採,採完一小束就交給外祖父:

「阿公,先替我拿著。」

然後繼續採,採滿集成一大束捧回家,過不了多久,大概就任由它們枯萎在什麼地方去了吧。快樂是在採花的過程中。我在前頭,外祖父在後頭跟著,替我捧著蒲公英花的那些過程中。

外祖父和我在虹口公園散步過多少次呢?我一天天長大,外祖父一天天衰老,直到他不再要我陪他去散步,永遠也不再能一齊去虹口公園散步、採蒲公英的花。

一日,我被帶去外祖父的住所。許多大人哭泣流淚。我的阿公全身覆蓋白布,不再喊我:「阿熊」。

那一年,外祖父五十九歲,我四歲。

虹口公園的外側,是一條鋪著石板路的人行道,人行道外側種植著高大的法國梧桐樹。夏天,樹葉濃密,往往遮蔭半邊人行道。秋天,葉子始落,我最愛聽枯葉飄落碰觸石板路的聲音,十分清脆,也有一些些淒涼;雖然當時我還不真切懂得什麼叫做淒涼,可是那清脆的聲音,總叫我心頭突然收緊,微微疼痛。其實,是長大以後多讀了一些文學的書,才逐漸明白那種心頭微疼收緊的生理變化,就是所謂淒涼。冬天,枯葉落盡,只剩粗大的枝幹矗立於灰濛濛天空的背景裡,倒反不會令人難過。冬天的梧桐樹很好看,教人感覺十分硬挺,很可信賴的樣子。

寫到這裡,已經超過江灣路的範圍了,應該屬於北四川路,但我無法控制自己,必需提上一筆。

虹口公園的外側人行道,順著北四川路一直走下去,是我小學一年級讀書時,每日往返必經的路。

第一國民學校,在日本租界內,係為日本居民的子弟而設的小學。當時臺灣人在法律上屬日本公民,故我的啟蒙教育,便是給分發到那所位於北四川路的小學。

不過,我只讀一年,便又給再分發到另一頭的第八國民學校。閘北日租界的日本人子弟實在太多,所以日本學校不停地擴展,總共有九所。我後來讀到停戰的第八國民學校,便是其後增設的新學校。全校都是來自日本各地的小學生,只有我和四妹是臺灣人;後來,我弟弟也入學讀了半年的時間。

至於第九國民學校,離我們的學校並不遠,卻是一所比較特殊的日本小學,係專為韓國人的子弟而設立。那時我們都管韓國人叫做朝鮮人。朝鮮人也同臺灣人一樣,法律上隸屬日本人。可能是日租界裡的朝鮮人太多,所以才專門設置一所小學而將他們集合起來的吧。

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學校修建教室,曾有十天左右的時間,借用第九國民學校的教室上課。我的日本同學都十分鄙視朝鮮學生,嫌他們有大蒜臭味兒,嘲笑他們的日語有朝鮮腔調。我和四妹也都嫌他們大蒜臭,笑他們有朝鮮腔。因為當時我們並不太了解自己跟別的日本同學有何分別。

話岔遠了,再回到北四川路來。

那北四川路上有一座日本式的上海神社。上海神社再過去一點,就是有軌電車的終點。上學要趕路,不敢分心,但放學時,我們結隊走回家,往往不約而同地佇立,等看電車到站,再掉轉車頭。

北四川路底的電車終點,是來回的電車掉換行車方向的地方。我們站在人行道上等電車噹噹噹噹地順著軌道駛入,於是有許多乘客陸續下車。所有乘客都下來了,最後,剪票員也跳下來,他肚子上繫了一個陳舊的皮包,裝著車票子,鼓鼓的。他把聯在空中電纜上的一根繩子用力往下拉,車廂上頭那一截粗鐵絲便鬆開。然後,很專心用力地拉著那繩子跑半圓的圈子到車廂的另一頭,瞄準電纜,讓那個粗鐵絲尖端的滑輪嵌進電纜裡,於是,原先的電車頭就變成車尾,駕駛員將車廂開到岔軌上,再滑駛一下,那來的車,馬上又變成了去的車。

一切的動作都很熟練順利,而這些手續進行的時候,人行道上往往都站了一排小孩子,好奇地瞪著眼睛看。

有些男童發願長大後要當電車剪票員,大概就是佩服那種英雄似的作為之故吧。

現在再回到我家對面加油站的左邊。

老實說,這個方向是我記憶比較模糊的一方。那加油站的後頭,有一條稍窄的馬路,可以通達一所也是日本人設立的女子中學。學生夏天都穿藏青色有細褶的長裙,上身是短短齊腰的水手服。這種制服太好看了,尤其是上了中學之後都不再用背包,人人右手提一個中型手提包,裡面裝滿書,走起路來非常神氣,也很有學問的樣子。每一個女童恐怕都曾偷偷許願過,將來要考上那所女子中學。

我的二姐比我大四歲,曾經在那所中學讀了幾個月的書,但我自己終於等不及長那麼大就離開了上海。

加油站的左邊,聽說是直通到江灣去的,但我從來沒有去過江灣。父親每個週末都乘車去江灣打高爾夫球。

父親打球的時候,跟去三井物產株式會社上班的模樣很不相同。穿的衣服很自在的樣子,連皮鞋都換了另一雙。司機替他扛一袋大大小小各形各式的球桿,放進後車廂內,那球桿上面套著各色的毛線套子保護,是母親編織的。

我那時並不懂打高爾夫球是怎麼一回事?只曉得大概是很花時間,又很累人的運動。因為父親總要到傍晚才回家。他的臉上曬得紅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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