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分不清》之懷寧

有飯吃最重要,管臭老頭說他什麼骨格奇佳,一生重情重義,只要給他飯吃,偷拐搶騙他都干。

他的死期,終於到了。

長箭貫穿她的胸口,直接穿透他的身軀,不痛不癢,他使出全力穩住馬步,挺住她不肯倒的身子。

「謝了,懷寧,陪我走了這麼長的路。」無力沙啞的聲音出自身前的師姐兼義妹。

而後,她再也沒有任何聲音了。

緊跟著,他跌進無聲的世界,千軍萬馬瞬間消失在他的眼前,取而代之的是盡黑的天地。

他的知覺全數喪失,但他不在意,現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完成她最後的一個心愿。

不讓她倒下!死也不倒下,絕不向蠻軍示弱!這就是阮冬故!

這樣的死期,他承受得理所當然,不怨不悔,心甘情願,於是,他安詳地合上眼,靜待死亡降臨。

將死之前,生平的一切在他眼前一一閃過,他嘴角隱約帶笑。

當他第一次跟著臭老頭上山,發現師姐比他還小時……

當他第一次看見白髮藍眼的鳳一郎時,努力掩飾驚懼……

當他的名字被她連叫了三年……一個沒有名字的人,因此落地生根了。

他,懷寧,不枉此生。

縱有懷念,他也必須去追上冬故,省得她在黃泉路上等著他,不肯獨自先行。

她就是這樣,該休息時不去休息,累得他跟鳳一郎總在後頭追著她。

他曾聽臭老頭說過,人的一生所作所為都是固定的,不會多也不會少,做滿了就是該離世的時候了。

那時,他總有疑慮,他這個義妹兼師姐自十六歲開始,做得比誰都要多,當她做滿老天註定的一切時,萬一她還年輕,那不是英年早逝嗎?

但,她要做他絕不阻攔,反正他命卦中早死,等死後鳳一郎將他的骨灰帶在身邊,由他來擋住牛頭馬面,直到她做完她要做的一切。

可是現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她走過黃泉路,親眼確定閻王老爺賜給她下一世的好命。

老天爺給了她重責大任卻不給她活路,他不再信神,天地之間,他只信自己。

現在——

他要走了。

承她之情,頂天立地的走。

「城絕不能破。」鳳一郎語重心長地說。

他沒有吭聲。

鳳一郎與他眺望夜色,輕聲說出他的憂心:

「城一破,蠻軍第一個要的,就是斷指程將軍的人頭。當日破主旗,幾次奇襲皆毀蠻族大將,他們對她恨之入骨,城破之後,就算她人已死,屍身也不會留全,倘若讓人知道她是女兒身,那屍身下場必是奇慘。」

兩人沉默半晌,他終於開口:

「她知道嗎?」

「她一直知道。」

黑暗中,意識無法控制地凝聚起來。

如浪的不甘,開始打上他的意識。

他十二歲時,臭老頭曾告訴他,若他將來與她同一條路,遲早會死在她手上。

他心甘情願,無怨無悔,可是……

他竟然開始不甘心了!

老天爺賜給她鳳一郎,賜給她一個叫懷寧的義兄,賜給她重責大任,為什麼不保她個全屍?

為什麼要賜給她這樣一個結局?

他咬牙切齒,好不甘心!

城一破,她的屍身必遭踐踏,既然老天爺不肯留她全屍,他來!由他來!

他寧願不完成她最後不示弱的心愿,也要保住她的身軀!

他拚著最後一口氣不散,用盡殘餘的力量推向嬌小屍身。

有他在,她絕不會支離破碎的走!

有他在,她會四肢俱全,與他並肩走在黃泉路上!

他試了一次又一次,耗盡全身力氣,面前的屍身竟直挺如山,半分動彈也不肯!

都最後了,她還不願倒下!她圖的是什麼?到底是什麼?京師那個龍椅上的老人看見了沒有?

你做不到的她都做到了!為什麼她還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他咬牙切齒,憤恨不已,終於在最後一次成功地推倒了她。

兩具身軀無比狼狽地跌在地上,他早無知覺,城破了沒他不清楚,他只憑著本能,用光他的力氣將她納進懷裡。

城破了,不管鳳一郎有沒有活下去,都會有個遺憾。沒有關係,鳳一郎的遺憾他來彌補,他不會讓任何人碰到她的屍體。

要毀她的屍身,就得連他一塊。

身為她的義兄,這就是他理所當然該做的事!

他多了一個師姐,一個比他還小的師姐。

好可笑,明明個頭小、年紀小,他偏得喊她一聲師姐。這個師姐骨胳沒他好,入門一年多還在扎馬步,學習控制力道,實在令他暗自捧腹大笑。

這一年,據說她剛滿五歲,他得帶她回家。

她是千金小姐,每半年回家一趟,以前有她家人來接她,但今年起,竟然要他這個大不了她幾歲的師弟陪她一塊回家。

兩個小孩耶!

窮人家的小孩四處走,死了也沒人管,但她是千金小姐,她家人也太大膽了吧?還是,她是被虐待的可憐千金,家人藉機謀殺她啊?

「懷寧!」

他停步,回頭等著小個頭追上他。

在上山學武前,他是個混過世面的小乞丐,這種領路工作太簡單了。

反正臭老頭肯養他,他也不用假心假意油嘴滑舌,只要專心練武就可以吃飽,這點送人的工作不難,真的。

小個頭停在他的面前,抱著小拳頭,道:

「懷寧,你走得太快,師姐跟不上。」童音太濃,咬字略有不清。

他看她一眼,有點不耐煩,道:

「都午後了,你不想吃飯嗎?」

她想了一下,用力點頭。「想吃。是師姐不對,請懷寧幫忙。」師父有叮嚀,吃住一律靠懷寧,她太小了,人家不會買她帳。

雖然她不太清楚為何有人不願買她帳,也不明白懷寧只大她兩歲,為何就有能力負責她的吃住,但她想,師父的話不會有錯。

懷寧拉著她走向飯館前頭的階梯,道:

「你坐在這裡等,我去買饅頭。」

她看看對街的大酒樓,再看看他,點頭。

「懷寧,我等你,吃饅頭。」

他頭也不回地走到攤子買饅頭。他知道剛才她在看什麼,她是千金小姐,平常待在府里,一定吃著山珍海味,出了門當然是酒樓茶館,但兩個小孩出門,豈能上那種地方教人覬覦?不如扮作窮小孩,還能平安回家。

「兩個饅頭。」他簡潔說道。

那老闆看他一身破舊,又是小孩,也不避諱地問道:

「有錢么?」

他不吭一聲,將準備好的餐錢攤在手心裡。

「兩個饅頭吧?馬上好馬上好!」攤老闆笑嘻嘻的。

他沒有臭罵這老闆狗眼看人低,反正這世間就是這樣,哪個人不是看表面?

一年多前,他還是個小乞丐,別說買饅頭了,連撿個臟掉的饅頭都有人追著打,現在他只不過有幾文錢,就會有人對他眉開眼笑。

在等待的過程里,他瞄一眼飯鋪前的小師姐。她非常規矩地坐在階梯上,認真地觀察四周。

小小的城鎮里,人來人往,其中有個爹親牽著兒子,兒子拉著妹妹迎面走過,他的視線不由自主被牽制住。

那個小小女孩乾乾淨淨,雖然不如他的小師姐可愛,但看起來乖巧害臊……他一直有個不敢說的願望,就是希望有一天他也能有這種妹妹可以疼可以愛,可惜,他一出生就不知爹娘,更別談兄弟姐妹了。

他有點出神地望著那家人,攤老闆叫著:

「好了,兩個饅頭!」

他又瞄了眼他那個小師姐,說道:

「再多加一個肉包。」

他抱著熱騰騰的饅頭包子,才走近飯鋪,就看見飯鋪老闆出來罵人。

他眉頭一皺,腳步未停,這時,他那個小師姐站起來了。

「冬故不知坐在此處,會打壞大叔生意,請大叔原諒。」她抱拳,然後退到不遠處的大樹等他。

真是不討喜……他內心有點失望。一般的妹子,此刻早已跟他哭著求救,哪像她……

他越過目瞪口呆的飯鋪老闆,來到大樹下,將一個大饅頭遞給她。

兩人並坐在樹下,她顯然餓壞了,一張小嘴拚命咬著這個饅頭。在他眼裡,就像是一隻小小小鳥努力叨著過大的食物。

他又偷瞄著身側的她。她的個頭小小,進入城鎮前,他讓她換上破舊的衣物,像個小乞丐一樣。

她看起來真的好小……如果力氣別這麼大,害羞一點,他就能幻想他多一個妹妹了。

一個大饅頭消失在她的小嘴巴里,她抹了抹嘴,意猶未盡的。

「還餓?」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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