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東方兄!」她自家裡追出來。

下大雨的夜裡,烏雲遮月,全仗鳳宅里微弱的燭光跟前方轎子的風燈認路。

她急步追上,連忙為他遮雨。她笑道:

「夜裡雨大,我送你到轎子去吧。」

東方非睨她一眼。她還算聰明,在出門前先束起長發,只是不及裹胸,但黑暗掩去了她的曲線,遠遠看來,她像個爽朗青年。

她揚眉,說道:「今晚東方兄前來做客,招呼不周還請見諒。」

他完全不介意地大笑:

「說是招呼不周,不如說,妳的義兄十分疼妳,存心在我面前下馬威,將來才不敢再對妳恣意妄為。冬故,妳氣我對妳下蒙汗藥嗎?」

他問得坦白,她也答得爽脆:「一開始我很氣。如果當人未婚妻的,就是這種待遇,那我可不稀罕。」她停下腳步,逼得他也不得不配合她。「東方兄,我知道你對我下蒙汗藥,是為了保護我,不過,我並不喜歡這樣。請你以後,別再這樣對我,如果有事,我陪你一塊應對,是福是禍都該一起。」

他目下轉睛,嘴角玩味勾起:「妳是要陪我一塊面對,還是阻止我玩弄人?」

「都有。」她的視線轉向蒙蒙大雨。「東方兄,以前,我決定買官時,一郎哥曾經問過我一句話——如果有一天,他跟懷寧犯案了,我要怎麼做?」

他挑眉,頗有興趣地等著下文。

她小臉充滿回憶,不由自主地浮起溫柔的笑來。

「一開始,我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一郎哥跟懷寧是這麼好的人,怎會犯起案子呢?我無法容許親近的人違背正道。但這幾年在官場上見識許多,才發現許多事情不是只有黑跟白。東方兄,你要不要問我一次?」

他開心地笑道:「好啊。我倒想知道,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被皇朝律法制住了,而妳是縣太爺,妳會怎麼做?」

她緩緩拉回視線,與他目光對上。她柔聲道:

「如果我是縣太爺,必先判你罪刑,但我身兼你的妻子,我甘願與你同罪。」

他斂起笑意,注視她良久,才沉聲開口:

「妳在威脅我?」

「不,我並無此意。今天就算面對一郎哥或懷寧,我的答案都是一樣。他們是我的義兄,這一生一世,我不會再放開他們的手;同樣的,東方兄,如果你我真有緣結為夫婦,我也不會放開你的手。」

他哼了一聲,指腹輕撫她的額面,見她明顯痛縮,他問:「很痛?」

「是很痛,痛到我現在還有點頭暈呢。」她笑道。

東方非本以為她精神十足,應該是無事,但聽她一說,不由得攏眉,問道:

「可別要是顱內出事,妳的義兄有為妳看診過嗎?」

「有!東方兄,你放心,一郎哥醫術精湛,只要這幾天我早點休息就行了。」

「冬故,妳遲早會死在自己手裡!」他不悅道。

她只是笑了笑,並沒有多說什麼。

正因沒有多說什麼,他才冒火。她大可要求他別再妄作胡為,以人命下注,他想看她小臉正氣凜然,他想跟她斗一斗,現在她只是笑一笑,分明有心壞了他的興緻!

兩人並行在大雨中,雨珠打在油紙傘上,叮叮咚咚的,傘下沒有火花,有的只是無聊的沉悶。

一般閨女出門,哪個不是帶著色彩繽紛的傘兒?就只有她,隨便一把破傘,吃著粗茶淡飯,衣著跟平民百姓沒有不同,生活這麼苦做什麼?偏她甘之如飴。

「妳怎麼不問妳義兄跟我做了什麼協定?他告訴妳了?」他懶洋洋地問。

「何必問呢?一郎哥只會為我著想,多半是希望我成親後,依舊能夠自由在外行走。」她看他的臉色,就知她猜中了。她笑:「這點是一郎哥多慮了。如果咱們成親,東方兄一定會讓我在外走動,你才有樂子可尋啊。東方兄?」

「嗯?」他嘴角噙笑。

「你還記得,我被你陷害,遭同僚指證,關在地牢那次嗎?」

「妳狼狽的模樣,我怎會忘記?」那種模樣,他日夜藏在心頭,再三回味呢。

「哈哈,我狼狽的時候可多呢。」她爽快笑道:「那天,我說過我倆感情如晉江工程,沒有起頭就不會完工,但最近你……忙著私事,而我也還沒法當你是西施。不如,等這一切告個段落,你我都悠閑些,我到東方府拜訪你,這樣可好?」

「好啊。」他隨口道。

「我想,你老面對女扮男裝的阮冬故,對你也不公平,說不得你還會有喜歡上男子的錯覺,以後,我到你府里就換回女裝,一塊下個棋、喝個茶,等待『晉江工程』完工,你說好不好?」她非常的有心。

東方非赫然止步,她連忙縮回腳步,為他遮雨。

他眸光炙熱地盯著她,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他的眼裡如森林大火,想隨時想把她吞噬。

「東方兄?」她試探地叫。

忽然間,他哈哈大笑,笑聲淹沒在大雨中,但他顯得十分開懷。

「好,冬故,就照妳說的吧。」目光掃過她嬌艷的芙蓉面跟纖細柔美的身形。

她哪兒像男孩?長發一放下,她就是個貨真價實的美人兒,這等模樣豈能讓其他男子瞧見?當年她十八歲,他只當她是相貌秀美的孩子,但現在,如果不是她男孩氣的舉手投足跟力大無窮,早就讓人懷疑她的性別了。

如果她平庸點、安份點,鳳一郎絕對會為她推薦同樣正氣的迂腐男子,可惜她脾氣過倔,是非分得清楚,又甘願為正義淌進不回頭的泥沼里,弄得自身臟污不堪,一般男子怎能理解她的作為?又怎能接受她的品性,比自己還要高潔的事實?

只怕當初鳳一郎思前想後,確定天下只有一個東方非,能接受他的妻子將來繼續與義兄們保持親密的關係,才默許了她的選擇。

哼,聰明人大多自私,鳳一郎也不例外。而他,確實也不介意她與兩位義兄特別親密,但,將來她內心的天秤必會傾向他,這絕對會是事實。

來到轎前,她微笑,等著他入轎。他卻不動,與她相望。

「東方兄?」

「冬故,妳沒有事要問我了嗎?」

她想了下,笑著搖頭:「目前沒有。」

「這真令我驚訝。」他笑:「妳不問,梅貴妃的事嗎?妳不責怪我利用那三名縣令之死,成功緝拿布政使?不問我,江興一帶老國丈的人馬下場如何?」

她安靜一會兒,輕聲道:

「三名縣令確實無辜枉死,東方兄,你緝拿布政使,用不著以人命為餌。」

「誰說是無辜枉死?」他故意用無辜的表情面對她:「如果他們不放著縣內政事不做,跑來逢迎巴結,布政使絕不會把主意打到他們頭上。」

她攏起秀氣的眉,沉默不語。

東方非收起向來輕佻的口吻,有意無意地說明:

「我也不瞞妳,我再神機妙算,也算不出布政使會以三條官命來陷害我,官場遊戲就是如此,哪天我當真失勢了,這些地方官員絕對會競相來踩死我,一如他們對付失勢失權的布政使那般。」

她當了快十年的官,當然明白此理,只是親眼目睹官員互相謀害,她還是無法認同。她啞聲問道:

「梅貴妃的殉葬呢?東方兄,先前我思前想後,除非喪家之犬主動挑釁,否則你是不會趕盡殺絕的。從頭到尾,這都是皇上的意思吧?她到底犯了什麼罪?」

東方非莫名欣喜她的詢問跟了解,坦白告知:

「她未盡子之孝,不該任老國丈在朝中作威作福,不該默許她的親爹上呈奏摺——先皇長生,萬晉年號永不結束,永廢太子。妳現在可以數一數,朝中當年聯名共奏的官員里,現今有多少還在原位?」他笑得十分暢快。

她聞言,內心一陣陣寒涼。東方非這簡直是在明示,這一切都是當今聖上的作為,就因為曾有人反過他。

「冬故,妳何必為他們想呢?照妳的理念來說,是官就該為民謀福,但他們選擇保住自己而聯名上奏,這樣的官,消失在朝堂,妳該感到快慰才對!」

「東方兄,請你告訴我,當今皇上真無容人雅量?」她十分認真地問。

他注視著她半晌,難得語氣平和地說道:

「一國之君,並非聖人,他也不要容人雅量,良臣進諫只會阻礙他的作為,冬故,妳讀過書,看過許多良臣賢君的故事,妳以為這些故事都是真實嗎?那也不過是後世編造的美談罷了。一國之君,要的是什麼,妳還不知道嗎?」

她咬住牙,閉了閉眼,低聲道:「東方兄,江興一帶忠於老國丈的地方官,已經沒有未來了吧。」

喜色流露在他俊美的臉皮上。他選中的直丫頭,果然有屬於她的聰慧在,只是在她義兄面前失色了。他笑道:

「妳想對了。不管我有沒有挑撥,當日官園裡的地方官都不會有好下場了。怪就怪在他們一開始選錯了邊,我才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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