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首又見他與她

「他對我那麼一笑,說:『好香……姑娘,可以吻你嗎?』啊……我真是做夢也不敢想!你說……你說他難道真的看上我這啥都沒有的小丫頭了嗎?」

翠丫躺在床上鼻血橫流,眼冒星光,第三十一次重複這句話。

覃川隨口答應,她在忙著找東西,記不得自己有沒有帶進來了。

「他對我那麼一笑,說……」

在第五十次重複的時候,覃川終於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女子梳妝必備之桂花油。

「他對我那麼一笑……咦?等下,川姐你在做什麼?!」翠丫騰地從床上蹦下來,目瞪口呆地看著她把一整瓶桂花油朝頭上倒,「你……你瘋啦?!味道那麼重!」

覃川笑得格外親切溫柔:「嗯,這樣才香。翠丫也來點吧。」說著把剩下的桂花油一股腦倒在翠丫身上,嚇得她又叫又跳:「你真的瘋了!領頭管事會罵死我們的!」

「不會。」覃川慢條斯理地用梳子把油膩膩的頭髮梳整齊,「待會兒去凝碧殿,比咱們誇張的必然有大把,法不治眾。」

翠丫聞聞自己身上,臉皺得像包子:「這麼香反而過了,真膩!」

覃川難得在耳邊簪了一朵珠花,薄施粉黛,奈何她臉色蠟黃,五官生得亦不好,上了脂粉反倒覺得更難看些。翠丫只覺慘不忍睹,隱約感到向來隨和的川姐,今日很古怪,她又不知怎麼開口問。

「那個……川姐,你真不覺得這香很膩人?」翠丫小心翼翼地問。

「不會啊,要香就得香得徹底。」

覃川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滿意地笑了。

兩人一路頂著迷人的桂花香往凝碧殿趕,人人為之側目。好在殿里已經集合了大部分的雜役,年輕女雜役們幾乎個個戴花熏香,弄得一屋子烏煙瘴氣,油膩的桂花頭油香混在裡面,反倒不那麼出眾了,只不過害得領頭管事進來後打了十幾個噴嚏而已。

「咳咳……我知道你們這些外圍雜役能進到內里,心裡很喜悅……但也不要喜得太過了……」領頭管事提醒了幾句,見沒人理他,也只好作罷。他向來在裡面管事,沒接觸過外圍雜役,不知怎麼相處,「算了……我來分配活計,叫到名字的上來領牌子。」

覃川的活兒是照顧瓊花海,那裡種著大片奇花異草,等白河龍王來了,便挑選開得最好的花朵,拿去裝飾各大殿宇。

正把令牌仔細在腰間拴好,肩上突然被人一撞,翠丫虛弱無力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川姐……他……他又來了……快扶住我……」

怎麼又軟了?覃川莫名其妙地回頭,只見傅九雲倚在殿門上,捂著鼻子,既有趣又嫌棄地看著殿里亂糟糟的景象。

領頭管事在一片嘩然聲中慌張跑過去,低眉順眼地問:「九雲大人,您有什麼吩咐?」

傅九雲點點頭:「沒人告訴過你,今天玄珠要用凝碧殿嗎?」

那管事臉色都嚇青了,結結巴巴:「什……什麼?玄珠大人要用凝碧殿?怎……怎麼沒人告訴小的……這怎……怎麼辦?!」

傅九雲眨眨眼睛,像是覺得嚇他特別好玩,於是一本正經地告訴他:「原來你忘了,玄珠如今聽說你弄了一群外圍雜役把凝碧殿搞得烏煙瘴氣,氣得臉都白了。」

領頭管事一聲不吭,白眼一翻,利落乾脆地昏倒了。

傅九雲沒想到他這般膽小如鼠,用腳輕輕踢了踢他,眼見此人是真的暈了,不由嗤笑:「咦?竟這樣沒用。」

他抬眼朝殿內掃去,見眾多年輕女雜役穿紅著綠,濃香撲鼻,心裡好笑,捂著鼻子走下來,也不說話,只一個個仔細看過來,忽見翠丫渾身酥軟雙頰暈紅地看著自己,他毫不猶豫走到她面前,柔聲笑:「姑娘,又見面了。」

兩行細細的鼻血順著她的人中流下來,翠丫的聲音如夢如幻:「九雲大人……我……我願意被您吻……」

這話大膽得令在場所有雜役大吃一驚,覃川從後面悄悄掐了她一把,翠丫渾然不覺,估計早已魂魄離體了。

傅九雲並不驚訝,三根修長的手指輕輕捏住她的下巴,低下頭,卻是在她面上嗅了一下,失笑:「……你還真的是很香。」

翠丫如痴如醉:「山下雜貨鋪買的桂花油,五文錢一斤,是新鮮桂花……」

傅九雲笑得更歡了:「既然如此,那你將眼睛閉上。」

翠丫毫不猶豫緊閉雙目,睫毛瑟瑟顫抖,面上紅暈如潮。覃川神色複雜地看著翠丫,倘若今日真的讓傅九雲在大庭廣眾之下吻了她,傳出去名聲有損還是小事,一片痴心被傷害才真是糟糕。她年紀小,等發覺所有的愛戀投注出去,卻什麼結果也沒有,興許這個男人轉身就要忘了她,那就是一輩子的傷害了。

一念及此,她動作極細微地自荷包里抽出銀針,在翠丫背上輕輕一紮,她立即軟倒在地,覃川急忙扶住,大叫:「翠丫!翠丫?她好像又暈過去了!大家快來幫忙啊!將她抬到通風處!」

先時目瞪口呆的雜役們紛紛過來幫忙,把翠丫抬到靠窗的椅子上,打開窗戶透氣。

覃川見殿角花瓶里插著一把羽毛扇子,作勢過去拿起,轉身要替翠丫扇風,誰曉得回頭卻撞在一人懷裡,被他輕輕扶住肩膀,低聲問:「沒事吧?」

那聲音驚得覃川猛然間出了滿身冷汗,神色木然地抬頭,果然見傅九雲站在眼前,饒有趣味地盯著自己。她趕緊點頭哈腰,笑得滿面春風:「小……小的沒事,多謝九雲大人!我們在外面都常聽說您老待人親切和善,今日一見才明白傳言還未說出您老一半的好來。小的能進來,真是天大的福氣呀!」

配著她慘不忍睹的妝容,那笑容說多猥瑣就有多猥瑣,鬢上珠花隨著她點頭哈腰的動作一晃一晃的,看起來可笑極了。加上一顆黑壓壓沉甸甸的油頭,以及渾身刺鼻的桂花頭油香,大抵世上男人能不被她打倒的已經是鳳毛麟角了。

可是傅九雲偏偏看得特別專註、特別深情,甚至若有所思地扶著下巴,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最後還親手替她把鬢邊珠花扶了扶,對她溫柔一笑。

覃川渾身發毛,不著痕迹退了一小步,指著翠丫:「小的擔心姐妹,先去看看……」

手腕被他抓住,覃川本能地出了一身雞皮疙瘩。他貼得極近,口中熱氣噴在耳郭上,又癢又麻,令她不由自主想到了那個陰暗的黃昏,猛然躲開。

「……你的荷包挺別緻的。」等了半天,實在沒想到他會說這麼一句話。

覃川順著他的目光往下看,她掛在腰間的舊荷包,包口是松垮垮的,顯然被打開過。她急忙哈哈一笑,飛快地系好包口,連聲道謝:「多謝九雲大人的賞識,這是小的三年前在西邊鎮子買的,十文錢一個。」

「是嗎?」他漫不經心應了一聲,突然反手抓起那個荷包,淡道,「那借我看看吧。」

覃川一把撲了上去,死死抱住他的胳膊,聲音顫抖:「大人,小的荷包里只有二錢銀子,日後還得吃飯買桂花油……您……您手下留情!」

傅九雲慢條斯理地扯著包口的系帶,聲音極溫柔:「二錢銀子也不少了,可以打兩壺上好梨花白。」

「九雲大人!」覃川叫得好生凄涼好生無助。

荷包被打開,裡面寥寥幾樣東西都放在他掌心:銀子一塊,不多不少剛剛二錢;束髮帶一條,半舊磨損,洗得還算乾淨,如今上面也滿滿全是桂花頭油香氣;斷了半截的木頭梳子一把,梳齒間還繞著幾根油汪汪的頭髮。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傅九雲像是有些意外,朝空蕩蕩的荷包里看一眼,確定再沒有任何遺留。他沉默了一瞬,將那塊二錢銀子捏在手裡,拋了一拋:「果然是二錢銀子,你沒說謊,很是乖覺。」

說罷在她臉頰上輕輕拍了拍,微微一笑,把梳子並髮帶裝回荷包,系回她腰帶上,那二錢銀子自然是順手牽羊拿走了。

覃川哭喪著臉,假借將荷包收入懷裡的動作,將方才暗藏在袖口內的銀針同時收進懷內,背上一片冰涼,卻是被冷汗浸透了。

「九雲大人,那二錢銀子……」她追上去,滿臉儘是依依不捨。

「這裡是在吵鬧什麼?」一個冰冷的女聲突然在殿門處響起,聲音雖然不大,卻瞬間壓住了滿場亂糟糟的說話聲,眾雜役瞬間就安靜下來。

覃川的脊背彷彿被鞭子抽了一下似的,人卻站住了。

轉身,呼吸,心跳平穩。在沒有見到她之前,她也想不到自己竟然如此平靜,可以挺直了脊樑,靜靜看著她。

玄珠站在凝碧殿門口,從氣質到神態都冰冷高傲之極。可是她真的美極了,即使在當年狠狠羞辱她的時候,眼神刻薄,出言如刀,也刻薄得極美,挑不出一絲毛病。與面上那傲然的神情不同,她的手卻柔順地挽著另一隻胳膊,紫色袖子的胳膊。

左紫辰就這麼突兀地出現在覃川面前,與以前竟然沒有一點分別,雙目輕合,容光清極雅極。當年朝陽台上傾城一笑,彷彿還只是昨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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