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 很擠很擠的廉價旅社 04 請妳把頭拔掉拿在手上

醒來,穿著夾腳拖鞋直接出門吃東西,到天后宮拜拜後又回到旅館補眠。

「少年仔,你看起來氣色不錯喔!」老闆敷面膜,雙腳朝天吹電風扇。

「最好是。」我一邊上樓一邊朝樓梯下方比中指。

等等!

我跑回樓下,認真地說:「老闆,今天晚上你會不會出去打麻將?」

「會啊。」老闆連眼睛都懶得睜開。

「那你鑰匙借我。」我伸手。

「借一天晚上五百塊。」老闆忽然睜大眼睛。

「太扯了,一百。」

「三百。」

「一百。」

「三百,公司規定的嘛,我也沒辦法啊!」

「成交,干。」

拿了鑰匙,自然有我的用處。

到了晚上,又是新一輪的猛鬼拍攝大進擊。

練鐵脖子的上吊老人非常愛現,在我拍照的時候還故意把舌頭伸長到可以當領帶的程度,搭配懸空亂踢的兩隻腳,讓我拍出來的成果簡直就是極品。

「阿伯,可以了謝謝。」我檢視一下照片,剛剛已經拍了二十幾張。

「少年咧,多拍幾張,阿伯還有很多動作喔!」上吊老人晃著身體怪笑。

這個老人雖然是恐怖絕倫的上弔死,但個性一點也不陰沉,還熱心地弄出許多人體翻花繩的極限姿勢給我拍。每次我說拍夠了,他就硬是弄出一個超恐怖的怪姿勢,逼我不得不繼續調整角度、按下快門。

後來邊拍邊聊,才知道這個上吊的老人其實就是太寂寞,不想我走。

上吊老人說,他生前很喜歡跟人講五四三、搞笑給街坊鄰里看,是鎮上非常有人緣的甘草人物。但隨著老朋友一個一個歸西後,聽得懂他笑點的人越來越少,家裡那些年輕一輩對他的存在完全不感興趣,老人覺得活著很沒意思,就想說乾脆用假自殺製造一點有趣的話題,讓自己重新變成大家茶餘飯後的焦點……

可是啊,吊著吊著,就真的死了。

「很酷喔,阿伯連人生的最後也很搞笑喔!」我一直鼓掌,但有個疑問:「不過阿伯啊,雖然你這麼會表演上吊,有沒有想過做一點跟上吊沒有關係的事?」

「啊?」阿伯的脖子跟繩環糾結到不行。

「比如說跳樓啊,樓下那個小孩就跳得不錯。」

「……我從來沒想過這件事,自從阿伯我不小心上弔死掉,我每天晚上就會再上吊一次,完全沒有想過要做其他的事。說也奇怪喔……說到跳樓啊,我還滿怕高的,不過既然阿伯我都已經死了……」

我看著困惑的阿伯,心中嘖嘖不已。

原來那些靈異節目說的是真的啊,要是自殺死掉,就會每天晚上用同一種方式再死一次,無限循環直到原本的陽壽期滿,才能從不斷自殺里得到解脫……

告別持續困惑的上吊阿伯,我走進了吞葯自殺的女孩房間。

吞葯的年輕女生大概只有高中生的年紀,卻跟我講解很多關於人生的道理,一直說什麼尼采、川端康成又什麼卡夫卡洨的,干我都聽不懂,只好一直點頭說原來如此。

我這麼有耐性地上課,輪到我要吞葯女生幫忙做出一些有看頭的靈異動作時,她卻皺著眉頭說:「那種嘩眾取寵的事我是不做的,我一向非常地低調,羅蘭巴特說過……」

「可是我剛剛很認真聽妳說一些我一點都不感興趣的東西,妳怎麼這樣?」

「……」

「人生有時候,會出現雖然很不爽,但還是非得這麼做不可,否則就前功盡棄的事情,妳不懂嗎?就只是請妳把頭拔掉拿在手上而已,我這樣的要求,有很過分嗎?」

「把頭拔掉,就為了我可、以、把、頭、拔、掉,這樣不是很沒意義嗎?」

「就算把頭拔掉拿在手上這個動作對妳來說沒有意義,但如果對我來說很有意義,妳就做一下當作是跟我交個朋友,這樣有很為難妳嗎?」

「這不是為不為難的問題,而是有沒有意義的問題,基本上我覺得非常沒有意義,而且,把頭拔掉這種事非常不低調。」

交涉了一個多小時,最後我還是放棄。

果然是個死心眼放不開的典範。

說過了五樓除了這個吞葯很猛的哲學家女孩外,還有三個擅長自由落體的高手。我研究了一下昨晚拍過的小孩翻身墜樓的照片,我覺得,單拍從上往下跳的照片,未免缺乏變化。

我拿了預先租到的鑰匙,乾脆到樓下把腳架架好,再請那些花式跳樓的高手一個一個給我跳下來。

「數到三喔……一……二……三!」我大叫,準備按下快門。

第一個跳樓的是中年男鬼,用屈體向前一周半、然後斜身撞上地面。

轟地一聲,還滿有震撼力的。不過落地的角度太大,激起的屍塊太多,我只能給予:「謝謝,還不錯喔!」如此有點敷衍的評價。

第二個跳樓的瘦小歐巴桑似乎感受到一點壓力了,她反身跳下,完成翻騰轉體一周半、轉體三周半後倒栽蔥落下,狠狠把頭插在大馬路中央。

角度很棒,激起的屍塊很少,非常專業。

「很棒喔,讓我拍到很了不起的照片哩!」我用力拍手。

不過我最欣賞的,還是第三個跳樓的紅衣女鬼。

這位紅衣女鬼完全沒有任何多餘的旋轉跟翻滾,毫不含糊地採取大剌剌的雙腳落下的姿勢,墜地的時候雙腳瞬間從膝蓋爆炸,上半身也隨即往前趴倒,整個鬼就這麼碎得一塌糊塗。

過程之中,紅衣女鬼怨毒的雙眼都緊緊盯著我,讓我頭皮發麻。

「真的是太恐怖了,穿紅衣服的,果然是怨氣衝天啊。」

渾身冷汗的我,只有給滿分的份啊。

最後的最後,我得面對住在五樓通往頂樓天台的那個……溺死的小女孩。

我拿著相機興沖沖地走到樓梯轉角,心中開始構圖。

等沒多久,我又聽到前天晚上讓我毛骨悚然的啪嗒啪嗒聲。

那個小女孩渾身濕透,頭髮照樣蓋了整張臉,用傳說中最嚇人的慢動作向我逼近,嘴裡還發出奇怪的咕噥聲。

雖然我的精神等級已經跟前天晚上大不相同,但濕濕小女孩身上那股腐爛的臭味實在太猛了,就好像有一條死魚放在書包里,被書重重壓在下面不見天日一個多月,最後散發出來那種窮兇惡極的味道……讓我重新想起自己的立場。

我是個人,眼前是個鬼。

不管我這兩天晚上拍了多少鬼,還是有可能栽在這個小女鬼的手中。

「小女孩,我知道妳也不願意嚇人,但妳可不可以不要那麼喜歡用慢動作走路?」

我拿起相機,閉氣按快門。

濕濕小女孩不理會我的話,執意用慢動作向我逼近,那股臭味也越來越濃。

「我知道妳很可憐,不過……妳一直用慢動作嚇我,真的太超過了。」

我被熏得超想吐,不,是真的吐了,但還是勉為其難地取景按快門。

濕濕小女孩遲遲沒有走到我面前,維持著讓我腳軟的速度逼近著。

鬼真的很厲害,雖是慢慢走,可每一步都有進度,但矛盾的是,不管她如何往前推進,總是走不到我前面。

但我深知,如果我立刻拔腿狂奔,很快我又會給追到,還不如就地腿軟,等待恐怖的事件自動結束。

恍恍惚惚中,我看到一塊黑色的爛肉從濕濕小女孩的手臂上摔落。

啪嗞。

「妳這樣真的……真的很沒家教!」我一直吐一直吐。

濕濕小女孩顯然管我去死,繼續讓身體腐爛,肉整坨整坨掉在地上。

肉掉完了,於是輪到內臟。

肝臟,腎臟,腸子,心臟,胃袋……最後啪嗒一聲,連臉都掉了來。

恐怖絕倫,但其實我也沒別的事好做,又腿軟跑不掉,只好一直拍到相機沒電為止。我知道人生有很多無奈,但沒想到會無奈得這麼具體。

兩個小時,整整兩個小時到天亮,我們都維持一成不變的惡爛對峙。

濕濕小女孩的肉、內臟跟臉都爛光了,便作弊重新長回來一次,然後,濕濕小女孩再從頂樓安全門那邊給我再走一次慢動作下來,再接再厲用爛肉掉在地上的表演試圖驚嚇我。

「有必要做到這麼絕嗎?」我翻白眼,吐到胃都快抽筋了。

是,是很慘。

我真的很想同情這個小小年紀就溺死在水塔上的小女鬼,但,我也真的很想打她,這一場爛肉秀讓我接下來整個禮拜都一直保持隨時想吐的情緒。

預定的旅程還沒結束,我就已經拍了很多很猛的照片。

此後的十多天,我都抱持著非常奇怪的心態住在這間蒐集自殺的旅社,有時買幾包零食去跟刺青大漢賭幾把牌,有時買幾塊肉跟貢丸去胖黑女人房裡跟她借炭烤肉,睡不著的時候就去找吞葯女孩聊一點哲學弄昏我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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